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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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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

黄宗羲轻轻击桌,赞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彩,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叫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也足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起,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晚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却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亭林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愤地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地就死。”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朝政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深知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摧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徒逞一时血气之勇,反倒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哪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直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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