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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星月争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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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辉僻处回疆一十二年,他本是学文不就,转而学武,对词章之学向来甚感兴味!虽在荒漠,仍作书生打扮,听李文秀问起,便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即使有个知已朋友,跟他相交了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可是你还是别太相信他, 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前面,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於『朱门早达笑弹冠』,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如果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相见以来,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对他没有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他才如此愤激。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牢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师父学艺。”华辉突然发怒,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是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立下一个重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急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华辉悠悠醒时,奇道:“你还没走么?”李文秀却问:“师父,背上很痛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若是我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会有严重的变故。”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着服侍你几日。” 华辉大喜。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魔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儿资质聪明,二来师父不是寻常泛泛之辈,明师得遇高徒,还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着白马回去。这一次华辉没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这数日中华辉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遇着明师,进境可快。 这般过了三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第一流的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知自己的功夫还不过学师父的二三成,在计老人处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也早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她为了不愿追忆旧日之事,总是远远绕过那个杀狼小丘。但这日天上彤云密布,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不敢多绕远路,便纵马从直路而回,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蓦地,蹄声得得,一乘马疾驰而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中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数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将白马一勒,到了小丘之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跳到丘边,口中忽哨一声,小丘上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的背影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马上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仔,你知道有大风雪,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俩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俩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她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得喁喁细语,她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她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肩并肩的坐着,就是坐在这块草地上,这株大树的旁边。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白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已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 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阿曼仍旧这般言笑宴宴,李文秀仍旧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着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个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吃了一惊:“他们到我家里来干什么?”这时冰雹越下越大,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咱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砌一壶茶。”原来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后,哈萨克人对汉人颇存疑忌,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躯逐出境,但大家向来不跟他来往。苏普和阿曼的帐篷这时又迁得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很是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个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切,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有的,血肉相关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扮作是个哈萨克女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悄悄回到了自己房里,找了件羊皮袄穿了,把头发改梳成哈萨克人的样子。她在草原上长大,平素衣着本已和哈萨克人没有太大分别,这时更加刻意打扮,凡是能显示哈萨克人的服饰,都显着的穿戴在身上,然后回到灶下,向计老人打个手势,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轻轻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来头顶一般,李文秀在回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大声问道:“姑娘什么事?”李文秀说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起,老丈,我要在尊处躲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风。姑娘请进吧!”说着让李文秀进去,又问道:“姑娘要到那里去?” 李文秀道:“我是要上黄沙围子,这里去还有多少路?”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上黄沙围子,天色这么坏,今天是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叫天再走。要是迷了路,那可不是玩的。” 李文秀走进厅堂,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阿曼见李文秀是个青年女子,含笑道:“姊姊,咱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苏普含笑向她招呼,两人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装束,苏普半点也认她不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作唐姗丽,是二百多里外一个牧场场主的女儿。 苏普不住到窗日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苏普,你说这屋子会不会被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的念头很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可是他真的认自己不出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让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一对恋人听来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着两个人的脸,李文秀却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第一集完,请看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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