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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 故人之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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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得了去,咱们以后怎能再有脸来见人?”但若上前再打吧,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点了点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公子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公子,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生性朴实,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于是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突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给日光一照,身后影子更是可怖,心中灵机一动,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双目凝视著他的眼光,暗暗运起“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摄心大法。当日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她曾以此法诱得彭长老大笑难止。

这原是一种攻心之术,对内力较浅之人,施之有效,但对方若是武林高手,心神坚稳难移,施术者反受其害,经中谆谆告诫,载得明白。此时黄蓉一来别无他法,二来见欧阳锋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当下冒险一试。

欧阳锋若在平日,功行九转,这摄心法那能奈何得了他?给她一个运功反击,黄蓉内力不足,定为所制。

但此时他心神散乱,被黄蓉目光逼视过来,竟然难以自主,只是连问:“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

黄蓉目不稍瞬,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不过他。”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阳锋搔搔头皮,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觉得“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向来为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却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生前是什么?死后又是什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此时给黄蓉一说,不觉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身在何处?我怎么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那里?”黄蓉指著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猛然回过头来,只见自己的影子森然站著,怔了一怔。黄蓉道:“他要打你了!”

欧阳锋蹲低身子,向影子劈了一掌,那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阳锋见他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见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那里逃?”向左抢上数步。

左边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猛劈一拳,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飞出一脚。但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一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曰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他窜出丈余,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月胆俱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片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在山坡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宗师竟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

黄蓉适才用神疲累,盘膝坐著用了一会功,这才站起,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中回音不绝,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吧。”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岛主,咱们下山去吧。”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咱哥儿俩今日方始明白,武学之道无穷,原没天下第一之人!”

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年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黄蓉抿嘴笑道:“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

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下得华山,黄蓉果然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淋漓酣畅。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深印著三个大字:“我去也。”显是用手指刻成。

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儿,你母亡故,之后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柯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却又忍住了不说。

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已至两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

郭靖大喜,纵声呼啸,那对雕儿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离蒙古时走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著一个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著几行字道:“我师南攻,将袭襄阳矣,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蒙古文字译给黄药师父女听了,道:“岳父,您说该当如何?”

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廷,当国者末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致误了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襄阳,那守将若肯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与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岛候你好音。”郭靖连连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若父,黄药师笑道:“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这个自然。”

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到了一日,蒙古大军先破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江南西路交界之处。

郭靖怀中藏著那块皮革,心中甚有黯然之意,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一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再无面目见我,那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的情景,突然一跃而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什么?”郭靖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她爹爹,只道大汗必定留住我不放,那知却生出这等大祸来。”说著连连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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