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滩和内岛之后,却横亘着毒泥沼泽和化骨泉两道天屏障。
平坦的外岛是对外唯一出入通路,高山环抱的内岛则是岛民们住的地方,可是,无论外岛和内岛,都看不见一栋房舍,从海上望去,白昼不见炊烟,夜晚不见灯火,全岛一片荒芜,绝不象有人居住。
在一座由岩石砌成的洞府内,陈设却极尽豪华,壁间彩饰精装,地上铺着厚而柔软的貂皮地毡。
锦榻绣凳,纱幔低垂,洞顶悬着七粒鹅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全室通明,案头一只镶钻镂花金猊香炉中,正燃着檀香。
使这座洞府,都笼罩在珠光香雾中。
一个年约六旬的锦袍老人,负手在室手徘徊,在他紫红色的宽脸上,两道浓眉深锁,似乎正陷入沉思。
老人身后虎皮椅子傍边,侍立着两名青衣小鬟,椅子前面,站着那蓝衣少年,室中寂然无声。
那锦袍老人不时停下来,用手抚捏着自己颔下钢刺般的虬髯,然后又立头,继续绕室徘徊,神色显得十分焦急不安。
洞府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一名劲装跨刀大汉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说道:“禀岛主,蔡总管回来了!”
虬髯老人一转身,跌坐进椅子里摆摆手道:“好,请他进来!”
这时,他才想到伸手去矮几上取茶。
触手才知道碗滚热的茶,早巳变得冰凉了。
一名青衣小婢急忙道:“茶冷了,小婢替岛主去另斟一杯热的!”
虬髯老人道:“不必!”
举起冷茶一饮而尽。
刚刚放下茶杯,一个四十来岁的青衣人已低头而入。
这人浑身疾服,背插长刀,步履矫健,两边太阳穴鼓如鸽蛋,一望而知是个精明强干、内外兼修的高手。
虬髯老人没等他开口,抢着问道:“德胜,可曾找到了?”
总管蔡德胜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欠身道:“属下几乎已将全岛搜遍,除了那双断脚腿,毫无踪迹可寻。”
虬髯老人耸然道:“这就奇怪了,方圆不过数十里,整整一天,竟会寻不到?何况她们还有一个负伤中毒。”蔡德胜显得颇有些尴尬,唯唯道:“岛上幅圆虽然不大,荒芜隐蔽的地方甚多,属下已下令全岛戒备,加派人手把守各处路口和水源,来人忍不住饥渴,必然会现身,那时……”
虬髯老人忽然截口道:“德胜,你看来人会不会是误食化骨泉水溶烂化灭了?”
蔡德胜道:“属下也曾想到这个可能,而且亲自去泉边查看过,如果来人被泉水溶烂,应该遗下毛发和兵刃,结果什么也没有见到。”
虬髯老人又问:“那艘空船上可曾搜查过”
蔡德胜道:“查过了,船上连一只活的蚂蚁也没有,食水和米缸都已耗尽,除了几样女人用的梳具,可说别无他物。”
虬髯老人不禁沉吟道:“这么说,真被书儿料中了,是两个女子,而且是专程到方丈岛来的?”
蔡德胜道:“岛主请放宽心,无论来人是谁,咱们只可截断他的食物和饮水,迟早会逼他现身时,时候不早,请岛主安歇吧!”
说完,躬身告之。
虬髯老人摆摆手道:“好,你们去休息了,传话夜间巡逻的弟兄,小心戒备,休要疏忽!”
蔡德胜施礼退去,但那蓝衣少年却没有走,仍然垂手侍立在椅侧。
虬髯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亲切的道:“书儿,你也已经累了一整天,早些去休息吧!”
蓝衣少年微笑道:“我一点也不累,待侍候爹爹安歇了,再睡也不迟。”
虬髯老人才吁一声道:“不用了,爹是上了年纪的人,心里有点事,往往就无法入睡,你们都去睡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的坐一会儿。”
蓝衣少年道:“我陪爹下一盘棋好吗?”
虬髯老人见他说得诚挚,不忍拂他的——番好意,微微一笑道:“也好,但只下一盘,下完你就去睡了,年轻人睡眠重,别陪爹常熬夜。”
蓝衣少年一面答应,一面自去搬来一张矮凳,在下首斜着身子坐下,两名青衣小鬟连忙布几按枰,送上棋盒。
父子俩对坐奕棋,才下了几手,蓝衣少年便对两名侍女道:“你们去休息吧,这儿不用侍候。”
两名侍女早已呵久连连,心里巴不得早些钻进热被窝,急忙含笑道:“婢子们告退,厨下还煨着岛主临睡要吃的莲羹,待会请少岛主叫我们一声。”
蓝衣少年挥手道:“不用叫你们,待会我自会去取拿。”
两名待女乐声道:“谢谢少岛主!”
双双低头退去。
虬髯老人信手落下一子,喟然叹道:“唉!时间过得真快,你娘去世,转眼三年了,如果她还活着,这些琐事哪还用得着咱们父子操心啊!” 蓝衣少年道:“娘在世的时候,常跟孩儿提到只可惜没有生下一位姐妹,侍候爹爹,不然就不会像孩儿这般粗心大意,笨手呆脚了。”
虬髯老人道:“这是命,你娘正当中年,何曾料到她会先我而去?撇下咱们两个大男人,纵然有婢女如云怎能及得你娘的体贴入微?唉!爹这一生能得你娘为妻,虽死无憾,只恨苍天太忍心,竟不令咱夫妻多厮守数年!”
提到爱妻的去世,老人似有无穷恨意,手中略一用力。,将一粒棋捏得粉碎。
蓝衣小年颇想慰解老父,却不知该如何措辞才好,默然良久,轻叹道:“爹!这是娘命中无福,好人常遇天妒,你老人家别再难过了。”
“不!”
虬髯老人愤然摇头道: “你娘何尝无福,是被一个人活活气死的!”
蓝衣少年惊问:“谁?”
虬髯老人:“被你外……”
刚说到“外”字,突然听见后间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脆响。
虬髯老人语声顿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浓眉微皱道:“难道是小翠她们还没有睡吗?”
蓝衣少年道:“孩儿去看看。”
起身向后行去。
这座石洞分有四大间,除开正厅之外,左右是卧室和书房,靠近卧室的一间,又分隔为两间小屋。
一间作侍女的睡房,另一间便是岛主“霹雳掌”蔡卫城的小厨房。
那间专为替岛主夜间才制点心而设的小厨房,共有三道室。
蓝衣少年蔡中书虽是少岛主,却因年龄关系,不便经过侍女们的睡房,于是,从父亲卧室绕路进入后面小厨房查看。
他一脚跨进去,发觉厨房中三道门都是打开的,房中却不见有人,炉上余火犹存,煨着半锅莲子羹,锅盖已经掀开,一柄细磁汤匙却跌落地上,已破碎。
蔡中书心里一动,目光掠过,只见秋香和小翠两名侍女正拥被高卧,睡得正甜,厨房后门外吹来阵阵夜风,壁间油灯闪闪熄灭。
他毫不迟疑,一掠身穿过厨房后门,停身在花园中,凝聚目力缓缓向墙角和花丛中搜视一遍,并无所见。
于是,又拆回房里,俯身从地上拾起那只破碎汤匙,却见匙上沾满了余温犹存的莲子羹。蔡中书嘴角不由泛起微笑,轻轻收拾了地上破匙残屑,却用一只碗,盛了半碗莲子羹,端进正厅内来。
蔡卫城问道:“是谁在厨房里?”
蔡中书道:“没有人,大约是猫儿偷吃东西,跌碎了一柄汤匙。”
蔡卫城道:“这屋里一向很少猫儿进来。”
蔡中书笑道:“可能因为小翠她们忘了关上后门,溜进来的。”
接着又道:“爹!莲子羹已烂了,我替你老人家盛一碗凉着,下完棋再吃好吗?”
蔡卫城摇头道:“我不饿,这种甜东西也吃腻了,你若爱吃,就吃了吧!”
蔡中书道:“多谢爹爹!”
用一柄银匙,慢慢搅动着碗中羹汁,一面厥嘴轻轻吹着,似嫌太烫,一时难以入口。
过了一会,蔡中书忽然问道:“爹!你老人家今天到‘禁城’去过没有?”
蔡卫城哦了一声,道:“你不提起爹真忘了,现在什么时候啦?”
蔡中书道:“才交戌正初刻不久。”
蔡卫城起身:“时间还早,我得去一趟,书儿,这盘棋留着明天再下吧,去替我把那件黑斗蓬取来。”
蔡中书放下莲子羹,去隔室取来一件墨黑色的厚绒斗蓬,一面为父亲披着,一面道:“爹!我跟你老人家一块儿去?”
蔡卫城道:“夜间寒露太重,不必跟着去了,再说那种恶症最容易传染,一旦染上了,天下无药可治,爹虽然不害怕,你们年轻人却千万不能疏忽大意。”
系好斗蓬,顺摘下壁间长刀佩在腰际,又接着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说罢,掀帘走了出去。
蔡中书直送父亲到洞府门外,望着那黑色的头蓬,消失在漆黑夜色中,然后缓步回到石府。他故意又去厨房转了一圈,拉上通后园的后门,插上门栓,又暗暗地将栓儿松开,回到原处。
又故作饮食之声,却悄悄把半碗莲子羹泼在暗角处……
最后,伪意打个哈欠,说道:“小翠,我要回房去了,岛主只怕得夜过后才能回来,你把卧房抽屉里那包敷伤止血的药物准备好,明天可能要用,听见了吗?”
后房后有回答,秋香和小翠两个丫环睡得正熟,但蔡中书也没有再问,伸手舒臂呵欠了两声,迳自掀帘而去。
一出洞门,立刻“倦意”全消,快步绕过山壁,一闪身,进了洞侧那座小花园藏身在一丛矮树阴影下。
这时候,夜色深沉,星月渗淡,海风拂面正寒,整个方丈岛寂然无声,对面山壁上,排着一层层形如蜂巢般的洞穴。
那就是岛民居住的家,但每个洞口都有厚帘掩蔽,看不见一丝灯光。
黑夜显得阴森而恐怖,远远浪涛拍岸的声响,随着海风飘送过来,一声声都像撞击在蔡中书的心头。
他目不转瞬的注视着石府厨房后门,许久,许久,不见丝毫动静,耳中却听到一缕沙哑的歌声,顺风传来,唱着——“神前脚呀鬼后脚,神鬼难分!黑无常呀白无常,黑白不分!拘魂阎罗呀不拘鬼,专拘人,人妖颠倒!哎呀呀……”
这是一乎阴恻恻的小调,在这深沉沉的黑夜中听来,令人份外觉得毛发悚然。
尤其那沙哑的声音,反来复去只唱着这四句,其声单调,其韵生硬,越发使人从心底泛起无限寒意。
蔡中书知道这歌声是由“禁城”那边传来的,在那儿,住着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也是方丈岛上唯一的客人。
老人身世如谜,五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一艘破烂小舟栽着他飘流到方丈岛来,“霹雳掌”蔡卫城救起他,却发觉他是个被人遗弃的麻疯病人。
麻疯恶症,染人无救,为了这件事,的确很使蔡卫城为难,弃而不顾于心不忍,收留他吧,又担心会给岛民们带来无法医治的恶疾,那时,蔡中书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亏得这位好心肠的女主人一力承担,才将他收容下来。
并且选择了一块离岸不远的礁石,亲手替他建了一栋别致的“禁城”,所需饮食之物,也是这位好心的妇人亲自送去,数年来从无间断。
三年前,蔡中书的母亲病重,仍念念不忘那位离世独居的可怜老人,弥留之际,一再握着丈夫的手,含泪叮咛道:“你们父子相依,我倒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唯一让我担心的是‘禁城’那位病人,我死之后,记住每天替我去看望他,供应的东西,千万不可缺少,一个人晚景凄凉,已经够不幸了,何况又得了那种恶症……”
从此,蔡卫城恪遵爱妻遗嘱,每日必赴“禁城”。
而奇怪的是,当那位麻疯老人得知岛主夫人因病去世的消息,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可是,自从那天开始,每天深夜,就听见“禁城”那边随风飘来这沙哑而单调的歌声,反来覆去,总唱这四句小调,往往终宵不辍……
老人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他唱这四句小调的缘故?更无人知道,反正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或许他是借小调中的幽冥景象,表示对好心肠的女主人一份怀念之意吧!蔡中书心念飞驰,目光片刻未离厨房,但那房门终没有动静,花园里也不见异状,守候了许久,竟然毫无所获。
突然,他若有所悟,暗吸一口气,蹑足掩近门前,轻轻推了推那扇木门,咦!木门已经栓上了,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伪作掩门,已将门栓松开……
蓦地心弦一震,恍然大悟,急忙转身穿过花园,飞快奔入前面正厅,厅里仍然静悄悄的,残棋如故,那只空碗也没有人移动过。
蔡中书撩起垂幔,一脚跨进父亲的卧室,目光疾扫,不觉欣然笑了,原来厨柜前一只抽屉,已经被人打开,内衣和袜子散落了一地。
蔡中书笑道:“朋友,请出来吧,你躲不了!”
叫了两遍,房中却寂然无人回应。
蔡中书耸耸肩,游目环顾,早看见罗帐正无风自动,不停的颤抖,却伪作没有看见,自顾和衣向床上一躺,喃喃说道:“我就不信会猜错了,这房里明明有人躲着,难道还能飞天循地不成?好吧!你不出声,我就在这儿睡觉,咱们且看谁耗得过……谁?”
说到最后“谁”宇,身子突向床里一滚,飞快的探出左手,向罗帐后面抓去。
“呀——”
随着一声惊呼,罗帐应手扯落,一个半裸的身体,扑跌在蔡中书身上。
那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身上只穿着亵衣。
珠光映照下,但见她秀发零乱,凝肤似雪,触手处,五腕冰凉,惊慌失措,就像一只被人从树窟出拖出来的小白兔。
那少女也许是吓傻了,半裸的身子被蔡中书拖到床上,竟只顾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怔的忘了挣托。 蔡中书也愣住了,他虽然早已猜到来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却没想到这女子长得如此美,而且身上只穿亵衣。
两个人同时一呆,那少女才顺手抓起罗帐遮住前胸,奋力挺坐起来,尖声叫道:“你这混蛋,还不快些放手!”
蔡中书急忙松手,连滚连爬离开了卧床,慌不迭地背转身去,心里“噗通通”直跳,倒像是自己躲在床后,被人捉住了似的。
秋香和小翠两个丫环从睡梦中惊醒后,匆匆奔了进来,一见这情景,都吃了一惊,忙问道:“少岛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蔡中书挥手道:“你们先别问,快找件衣服给她穿上再说……”
“禁城”,在一块突出海面的大石上。
女石距岛岸约二十余丈,海潮退落时,其间有一列浅礁,宛若桥堤,可通行人,但在满婆潮的时候,大石和岛岸就完全隔断,无路可通了。
蔡卫成抵达岸边,正值午夜涨潮之初,潮水冲激着礁石,溅起一线白色的浪花,恰似在“禁城”
和岛岸之间,系了一条长线。
浅礁已被潮水淹没了一部分,蔡卫城来蓟岸边,暂时停下脚步。
倒并非区区二十丈距离难住了他,而是那沙哑阴森的歌声,使他突然产生一种不样的感觉。“神前脚呀鬼后脚,神鬼难分!黑无常呀白无常,黑白不分!拘魂阎罗呀不拘鬼,专拘人,人妖颠倒!哎呀呀……”
每逢月黑风高之夜,这凄凉单调的歌声,总是荡漾在岛上每一角落。
三年来,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种毛发悚然的感觉,这不是歌,也不是调,倒像是一首送丧的哀乐。
他仿佛看见了那阴森森的神殿,惨淡的鬼火,以及黑无常,白无常,拘魂阎罗……
一长串狰狞可怕的行列……
蔡卫城当年纵横江湖,刀头舐血,从不知什么是“怕”字,如今却被阴森的歌声弄得心颤意抖起来。
那刹那,他忽然觉得这麻疯老人有些讨厌了。
他真想掉头就走,但想到爱妻临终时一再叮咛,只得又将心里那股闷气强压了下去。
只听他气凝丹田,扬声叫道:“老人家还没有休息么?”
歌声倏然顿止,片刻之后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是岛主来了吗?快请过来,等一会就满潮了。”
蔡卫城心里傲然一笑,暗道:“哼!就算没有这些浅滩,二三十丈海面又岂在老夫的眼中!”
豪念一生,猛吸一口真气,双足微点岛岸,斗蓬一展,身形已如巨鸟腾空而起。
那是一堆光秃秃的礁石,方圆不过丈许,除了依附石边的海苔之外,一片灰黑,寸草不生。
但礁石周围,却以人力建了一匝木栅。
面向方丈岛这一方,搭了一座半圆形的拱门,门前砌有石级,也立有铁桩,作为系缆靠船时使用。
木栏栅内,耸立着一幢古怪的房屋,圆圆的屋墙,尖尖的屋顶,没有门,也没有窗,只有下端一个宽大的阔口以供出入——那是一具硕大无朋的海螺空壳。
螺壳外表粗厚,可蔽风雨,内光洁可供休憩,晶莹的壳壁,永远用不着修饰粉怖,螺纹形的房层,连席子都不需要,便是一架最舒服的安乐床,至于光线的充足,气流的畅通,以及冬暖,夏凉……
等等优点,更是述说不尽了。
这,就是好心的蔡夫人别出心栽,专门麻疯老人所安排的居所一一“禁城”。
当然,说是“禁城”,显然是夸张的说话。
蔡卫城凭借一口真气,飞越二十余丈海面,飘然落在“禁城”前的空地上,屋中缓缓站起一条佝偻的人影,举步迎了出来。
那人全身却裹在一条灰色毡毯内,头上戴着宽大的风帽,脸部围着极厚的颈巾,只霹出两只精光灼灼的眼睛,和由帽边缘透出的几绺白发。
麻疯病者肌肤必然溃烂,甚至发甲也会脱落。
那人以毡毯裹身,厚巾围脸,风帽罩头,除了御寒和蔽体的作用,最重要的,还是不愿自己丑陋可怕的面部,显露在蔡卫城眼前。
他举动缓慢,步履艰难的走了出来,自己非常识趣的站在下风方向,然后朝蔡卫城恭谨的欠身为礼,说道:“如此夜深了,岛主还没有安歇?”
蔡卫城微笑道:“老人家兴致也不浅,非但未睡,还在对月高歌嘛!”
那老人歉意的垂下头去,轻哦道:“想不到在下又把岛主吵醒了。”
蔡卫城呵呵笑道:“那倒不是,岛上今天发生了一点事,故尔迟睡了些,临寝之时,忽然想到今天尚未来看望老人家,所以特地来谈谈。”
老人感激的道:“岛主活命收留的恩德,厚比天高,在下怎敢当岛主再这般日日屈驾下顾?”
蔡卫城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避世闲居的人,反正无所事事,我是怕他们疏忽大意,短缺了老人家每天的饮食,或者所需用可以随时告诉我。”
老人叹道:“能行苟延残生,人贵知已,何敢再作奢求?”
接着,又微微欠身道:“席具肮脏,不便给岛主使用,请随意坐一坐。”
蔡卫城拱手道:“老人家也请坐。”
一撩衣角,坦然席地坐下。
那老人也在对面盘膝坐了下来,略作寒喧之后,便关切的问道:“适才岛主说因事迟睡,但不知今天岛上发生了什么事故?”
蔡卫城道:“唉!说来真是一桩怪事,今日凌晨,书儿和两名属下在外岛近滩发现一艘空船,显然有人弃船登岸,到了岛上,追查的结果,又在毒泥沼泽寻到一双中毒的断腿,但经过全岛搜索,整整一天,却找不到那女人藏匿的地方……
老人岔口道:“岛主怎知那来的是女人呢?”
蔡卫城道:“从那双断腿的靴袜形式,分明是属于一个中年以上女人所有。”
老人似乎有些震惊,紧接着又问:“那只空船有多大?登岸的共有多少人?”
蔡卫城摇头道:“船不大,根据沿途脚印推测,来人可能只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但实际却尚未分晓。”
老人道:“以岛主揣度,她们是无意中飘流到此的呢?还是专程而来?”
蔡卫城道:“看来情形是专程而来成份多些。”
那老人听了这话,身躯微微震动了一下,两眼中光芒剧增,却怔怔的没有接口。
蔡卫城暗觉诧异,等候片刻,不见他说话,便问道:“老人家在想什么?”
那老人轻哦一声,忙道:“没有什么,在下只是在奇怪,那两个女人如果确是专程而来,究竟有何目的?”
蔡卫城道:“是啊!我也百思莫解,回想当年行走江湖,武林恩怨自是难免,但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家,却也未必,自从归隐海岛,一向未再与外界往来,甚至当年的知己好友,都没有人知道我隐居的地方,那两个女人究竟为何而来,为谁而来?”
麻疯老人又沉默了,许久,才茫然的喃喃自语道:“不错,她们是为何而来?”
他一连把这两句话复述了三遍,好像在自行推敲,又好像有所领悟。
蔡卫城忽然仰面才叹一声,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蔡卫城问心无愧,这一辈子没有做过昧良心的杯事,也没有结过不共戴天的仇人,要来的,就让它来吧,等找到那两个女人,我决定仍按岛规处置……”
老人微怔道:“岛规?”
蔡卫城道:“是的,凡是踏上本岛土地的人,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归化本岛,永世不得再离开,这是唯一的抉择。”
老人点了点头,道:“岛主订此规倒,是不愿有人泄露岛上的秘密了?”
蔡卫城道:“方丈岛上并无秘密,但我不愿外人知道方丈岛,更不愿本岛的人感染了外间阴险奸诈的习性,这世上已充满了卑污肮脏,我要使方丈岛成为唯一的干净土地,我们自耕自食,与世无争,不愿打扰别人,也不容许别人来打扰……”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投落在老人身上,含笑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追问老人家的姓氏来厉,只要你不离开方丈岛,你可以无忧无虑在这儿过一辈子,生养死葬,蔡卫城是义不容辞的。”
老人身躯微震,但瞬即低下头去,诚挚的道:“岛主厚恩不德,在下今世纵然无法图报,来世亦当……”
蔡卫城大笑而起,说道:“别说客气话了,时间已经不早,老人家安歇吧!我也该走了。”
整一整斗篷,举步向栅门走去。
老人紧跟着站起身来,忝送到小栅门口,忽又低声问道:“岛主明天还会来吧?”
蔡卫城正要提气腾身,闻言一顿,回顾道:“自然要来,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人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事,在下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岛主请好走,恕在下恶疾缠身,无法远送了。”
蔡卫城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也未放在心上,挥一挥手,飞身掠过海面,大步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岛边密林中,那老人忽然匆匆奔人“禁城”,片刻之后,屋后暗影“唰!”
地轻响,一道矫捷轻灵的黑线,翩然落在海面上。
那是一个浑身劲装的黑衣蒙面人,只见他双脚踏在海面上,竟然浮而不沉,身形展动,踏波疾行如飞。
一霎眼,已经越过二十余丈水面,登上了方丈岛……
就在那黑衣蒙面人跟踪蔡卫城离去的同时,“禁城”内又飘送出沙哑而单调的歌声一一“神前脚呀鬼后脚,神鬼难分!黑无常呀白无常,黑白不分!拘魂阎罗呀不拘鬼,专拘人,人妖颠倒!哎呀呀……”
奇怪,“禁城”中分明只有麻疯老人独自居住,那黑衣蒙面人是谁呢?如果他就是麻疯老人,现在哼小调的又是谁?难道光秃秃的礁石上,竟会闹鬼了不成?蔡卫城回到石窟洞府,已是子夜时候,当他一脚跨进自己的卧室,不禁被眼前景象愣住了。
室内灯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昼,在他那豪华而舒适的大床上,躺着一个形貌枯槁的老妇人。旁边一个秀发披肩的少女,正用银汤匙在喂那老妇人吃着又香又甜的莲子羹。
老妇人双腿俱断,创处缠着厚厚的布带,洁白的床单上沾满了血渍,秋香和小翠正忙碌的清理地上血污。
蔡中书则在屋角水盆边洗着手。
那少女最先看见蔡卫城,急忙站起身来,端着小半碗莲子羹,畏缩的低下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蔡中书来不及擦干手,匆匆在衣服了抹了两把,立即迎着父亲叫道:“爹,你老人家回来了……”
蔡卫城沉声道:“她们是谁?”
蔡中书含笑道:“爹怎么忘了?她们就是昨天寻了一整天的两位客人呀!你老人家再也猜不到,原来她们就躲在这张卧床下面。”
接着,又对那长发少女说道:“表妹来见见,这就是我爹爹。” 那少女怯生生的福了一福低叫道:“姑父!”
床上的白发老妇人忽然颤声喝道:“丹姑娘要行大礼”
少女慌忙放下碗匙,盈盈拜了下去道:“丹儿拜见姑父!”
蔡卫城侧身倒退了一步,诧异的问道:“书儿,这是急么回事?”
那老妇人没等蔡中书开口,便抢着道:“姑爷不认识咱们了?这位丹姑娘,就是大少,爷的独生女儿柳丹,老身便是祥林嫂。”
“祥林嫂!”
蔡卫城的脸色突然变了,用手指着床上的断腿老妇,呐呐道:“你……你就是柳家堡的祥林大娘?”
祥林大娘那密如蛛网般的脸上,挤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叹息道:“都快二十四年了,难为姑爷还记得我这孤寡的婆子,不枉我千里迢迢寻到这儿!”
蔡卫城又是喜,又是惊,探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柳丹,激动的道:“真想不到会是你们,我迁居海岛已经十年,早就断绝了一切交往,你们怎么打听到我这地方的?”
祥林大娘苦笑道:“说来话长,若非好心的嫣姑娘当年留下一线讯息,老婆子真要流落天涯,无处投奔了!”蔡卫城惊道:“莫非柳家堡出了什么事故?”
“唉!一言难尽。”
祥林大娘伸出枯槁的手,颤声道:“丹姑娘,把咱们包裹那只小香袋儿取出来。”
丹儿俯身从床头地上拖出一个小包裹,解开绳扣,找出一只陈旧的香囊,双手递了过去。祥林大娘接过香囊,眼泪忽然簌簌而落,哽咽道:“姑爷,你听我说,千不念,万不念,只求你念在嫣姑娘这只香袋的情面,可怜我老婆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孤舟渡海,腿断身残,好不容易见到了,这千斤重担,你要俯允承担……”
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蔡卫城暗,暗皱了皱眉头,摆手道:“大娘先别激动,你且说下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祥林大娘吞声道:“姑爷先俯允了,老身才敢说。”
蔡卫城道:“我还不知道缘由,你要我答应什么?”
祥林大娘巍颤颤指着丹儿道:“就是柳家堡的满门遭斩的三代血仇!”
“啊——”
这句话,不仅使蔡卫城父子齐吃一惊,连秋香和秋明两个丫环,也听得心头大震,怵然失声。
蔡卫城目射精光,神色连变,过了好一会才凝声问道:“大娘,你说得详尽些,血仇因何而起?”
祥林大娘哽叹道:“提起这件事,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怪只怪咱们大少爷不该引回来两个朋友……”
蔡卫城诧道:“两个朋友怎么样?”
祥林大娘道:“那两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过三十来岁,听口音是四川巴蜀人,不知怎的和咱们大少爷结识了,被邀到柳家作客……姑爷,你记得咱们家的大少爷吗?他就是丹姑娘的父亲……”
蔡卫城微微颔首,道:“怎么不记得,堂堂闽南剑王,无影神剑柳中华,无人不知?那个不晓?”
蔡中书不觉诧异的望望父亲,皆因父亲口头虽似赞扬,语气却十分冷淡,分明包含着讥讽的意味。
那祥林大娘也感慨的道:“大少爷仗着父母余荫,少年得志,的确是跋扈了些,但他心地倒并不坏……”
蔡卫城截口道:“大娘,咱们别提这些闲话,你把事情经过说下去吧,那一男一女到堡中作客又怎么样了?”
祥林大娘点头道:“那男女两个在堡前后住了五天,每日除了盛宴款待,便是紧闭房门,不知跟大少爷躲在里面商议什么大事,起初只有他们三个人,到后来,连老堡主也亲自参加了,每次密谈,都迟到深夜才散,事后看老堡主及大少爷的神情,好象都十分兴奋……”
蔡中书突然岔口道:“祥林奶奶,我能请问几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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