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堡大厅中央,只摆着张檀木长桌,长得可以容下一百台的麻将桌。厅里没有精细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长桌的尽头处,坐着一个紫衣人。
究竞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邓大吉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已感觉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不知是在回意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这么多人走进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他就是武林盟主,盖世堡的主人-一全德仁。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虽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海遇春走了过去,轻轻的走到他身旁,弯下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他才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起身抱拳道:“各位请,请坐。”金衣大少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左太斗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金衣大少脸色一变,沉声说:“你又有何见教?”
“没有人能带入剑盖世堡。”闻言,金衣大少脸上发青,汗珠一粒粒从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禁不住颤抖。
左太斗冷冷的站在那里,目光煞气重重的紧盯着他。
金衣大少似乎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金衣大少蓦地转身,就看到了邓大吉的笑脸。
邓大吉笑着悠然道:“你难道一定要带剑,才有胆量入盖世堡吗?”
“当!”的一声。
剑已在桌上。
此刻,忽然听到有人不急不缓的说:“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到了冷冷的石玉走了过来。
方才被左太斗断剑的少年,瞪着石玉,问:“你这柄剑是不是装饰品?”
“不是!”
“这么说,你懂得用剑罗?”石玉没有吭声。
“你若懂得用剑,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剑也不是看的。”
“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那断剑少年嘲笑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哈哈--一”六名跟班少年,仰首讥笑。
其中一人又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去,就请你从我们这跨下面爬进去。”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石玉垂着头,似在沉思什么;良久,竞真的弯下腰,慢慢从他们跨下爬进去。
白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乎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石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爬过了跨下,又继续往前走。
突然白衣少年们的笑声停顿了。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石玉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罗天北远远的站在屋底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异,恐惧的样子。
这时,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全德仁的两旁。
全德仁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上一眼,最后才凝视着邓大吉。
“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兵器吗?”
“我不需要!”
“不错,真正有胆识的,并不是从兵器上得来的。”
金衣大少插嘴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兵器,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胆识。”
全德仁淡淡地说:“胆识这种东西很奇怪,一个真正有胆识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个懦夫。”
邓大吉拊掌道:“有道理,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这人是谁?”邓大吉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石玉。
全德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人,也看着了石玉。
石玉刚转过屏风,就被左太斗盯上了。
“没有人能带剑入盖世堡的,你也一样。”
“从没有人?”
“没有!”
“你呢?你不是人吗?”左太斗一听,脸色大变。
金衣大少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太高兴!”
左太斗手中的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接着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叮叮叮!”扭曲的金杯,已被他的刀削成三截。
偌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左太斗瞪着石玉,傲然道:“你若有这样的手法,也可以带进来”
“我没有。”
“那你这支是什么剑?”
“不知道。”石玉说:“我只知道,这支剑不是用来砍酒杯的。”说完,举步走了过去。
“你要走?”石玉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剑;要走,也得留下剑来才能走!”石玉停下脚步,忍不住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我这柄刀。”
“我这支剑说的却不一样。”
“它说的是什么?”
“有剑就有人,有人就有剑。”
“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剑呢?”
“那你尽管来拿好了!”
“好,很好!”左太斗喝声中,刀光又飞出,急削石玉握剑的手。
石玉的人未转身,剑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将削断石玉的手脸,突听一人大喝:“住手!”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鋒距离石玉的手腕已不及三寸,但总算没有砍下去。
邓大吉长长吁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看着全德仁。
全德仁也微笑道:“好,果然有胆识,有勇气,这位可就是罗护主三请不来的石公子吗?”邓大吉抢着回答:“就是他。”
“石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左太斗目光炯炯,瞪着全德仁,道:“他的剑……”
“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剑。”话中含意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剑,还是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剑。
左太斗听了。牙关紧咬,全身抖个不停,突然一跺脚,“呛”的,牛刀已入鞘。
石玉走上长桌,距他们远远坐下。
金衣大少脸色一变,突然站了起来。
海遇春目光闪动,早就留意着他,道:“阁下……”
“既有人能带剑人盖世堡,我为何不能带?”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胆量?”金衣大少一听,怔住了!史不了一直伏在桌上。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好……”金衣大少身形一闪,一个箭步窜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哗啦啦!”只听一阵声响,又有五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金衣大少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人也怔住。
罗天北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目露凶光,瞪着他说:“阁下定要佩剑在身,就不如将这五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史不了突又大笑道:“哈哈一盖世堡果然是臣卧虎藏龙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得走不得了!”全德仁仍旧静静的坐在那里,这些事好像与他无关似的。
良久,金衣大少才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人还在。”海遇春悠然笑说:“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的人,好像还不太多”。
史不了接道:“所以聪明人都是不带剑的。”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哺哺又说:“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呢?”
全德仁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请各位,本就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是不是不醉不归?”
“正是!”
“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回去?”
“当然可以。”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不一会儿,酒已摆上。
全鐏。
巨斛。
酒色琥珀。
金衣大少的脸却已成猪肝色,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出去?邓大吉突然也一拍桌子,说:“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少了金衣大少呢?”
金衣大少终于转过脸来,感激着凝视着他,有顷,才吐出句话:“多谢!”说着,霍然回位坐下,举杯饮尽。
“好,太好了!”邓大吉问:“我一直不解,盖世堡为何不许带兵器人厅?”这句话正好问到大家的心结上,众人不禁双目瞪上全德仁。
而海遇春脸色却变了。
全德仁楞住,邓大吉笑着说:“盟主,我好像不该问这句话!
“不,阁下该问,问得好!”全德仁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十六年前,武林中会发生场大斗门,这场大械斗在大别山,他们冒用了我盟主的名义,发下武林贴,对付江湖六异人……”
“六个人全都去了?”
“没有,只去了三人。”
“那三人?”
“怪医吴心柳、小火神尚可裕,以及高德威大侠。”邓大吉和石玉听了,心中都不禁一怔。
“他们都惨死了?”
“是的,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全德仁难过地说:“所以,悲恸之下,我发誓不愿可看到械斗,更不允许有人带兵器进我盖世堡。”邓大吉神色坦然,追问:“十六年米,盟主难道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没有,当时他们每个人都用黑巾蒙住脸。”
“嘻嘻,我若跟十六年前那血案肩一点牵连,我绝不会带兵器入盖世堡,除非是白痴。”石玉转过头,目光盯住邓大吉,表情非常奇怪。
金衣大少似乎有了酒意,大声叫道:“幸亏这已是十六年前的旧案,带不带兵器,都已无防。”罗天北冷冷说道:‘那倒未必。”
“在座的人,除了史不了先生外,十六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那有杀人的本事呢?”罗天北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金衣大少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有没有儿女?”
“二男一女。”
“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你复仇?”
“废话,当然是我儿子。”罗天北笑了笑,不再问下去。
金衣大少怔了半晌,勉强笑道:“你难道怀疑我们其中有人是那些人的后代?”罗天北没有回答。
金衣大少涨红了脸,又说:“如此说来,盟主今天请我们来,莫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有!”
“请教!”各位来到盖世堡,可曾听到鸡啼犬吠之声?”
“没有?”
“各位可知道为什么?”
“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会没有鸡狗?”
“有吗?”
“单单罗护主一人,就养了二十条猎犬。”金衣大少用眼角瞟了罗天北一眼,冷冷道:“也许罗护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来就不叫的。”
“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史不了忽的抬起头,笑了笑说:“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罗天北道:“死狗?”
“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有死人才不说话……”
“喝醉了的人呢?”
“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这倒也是真话。”
“哈哈……酒,酒呢?”史不了笑声突然中断,人又倒在桌上。
罗天北皱着眉,满脸但是厌恶之色。
海遇春忽然抢口道:“盖世堡中,本有猎犬、獒犬共五十只,鸡鸭六百只……”邓大吉笑着插嘴道:“盖世堡叮以开个养鸡场了,保证赚大钱的。”
“多谢你的好心建议,可惜现在开下成了。”
“为什么?”
“这些狗和鸡鸭,都已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是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死的。”金衣大少笑道:“罗护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哦?”
“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这么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不是厨子。”
“怎见得?”
“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六百多头鸡犬,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刀法,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邓大吉说:“用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罗天北目光却盯在石玉身上,问:“你这柄剑,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六百多条鸡犬的头颅?”
“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剑。”
“这就对了。”邓大吉问:“什么事对了?”
“身怀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跑来杀鸡屠狗?”
“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太无聊。”
“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吗?”
“看不出!”
“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什么话?”
“鸡一犬一不一留!”金衣大少耸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罗天北冷冷回答:“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六年前杀六异的那批凶手,今日到盖世堡来了?”
“想必就是他们,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邓大吉和石玉听了,二人心中都在偷笑,他俩想看看盖世堡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金衣大少道:“怎见得是他们?”
“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呢?”
罗天北紧握双拳,额上沁出汗珠,咬着牙回答:“只因为他们不愿叫我们的死的太快,太容易。”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显得盖世堡中静寂如死!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乎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
石玉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剑。
邓大吉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左太斗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罗天北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厅中踱来踱去,脚步沉重。
快脚先生仰着脸,看天花板,不知在沉思什么?金衣大少浑身抖个不停,这件十六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全德仁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他的一双手,却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史不了是真的醉了吗?邓大吉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是现,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过了很久,金衣大少才勉强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哦?”海遇春道。
“他们冒盟主之名,杀了高德威大侠等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会先找上门来了呢?”
“盟主乃是武林的大当家,他们知道盟主迟早会找上他们。”
“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六年后,才来找你们呢?”
“十六年前的那一战,他们虽然将高德威大侠等人杀尽,但自己的损伤也很重。”
“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盖世堡里住的是武林盟主,武林盟主是武林中人推崇的,它是个权威,所以迄今二十年,还没有敢侵犯。”
“就算那时他们在休养牛息,也不必等十六年。”
“那也许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盖世堡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悬于这一战,在下等人是不是要份外小心?”
“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邓大吉冷眼旁观后,忽抢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金衣大少叫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已来了五六天的人?简直狗庇不通嘛!”
“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感激?”
“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盖世堡窑藏多年的美酒。”史不了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金衣大少冷冷的说:“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史不了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做杀鸡、杀狗的凶手,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又倒在桌上了。
罗天北用眼角揪着他,恨不得一把将他掷出门外去。
他似乎特别憎恶史不了。
邓大吉觉得很有趣。
他始终一直在观察大家,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全德仁也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邓大吉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接触,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已拼出了火花。
全德仁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但却被金衣大少抢先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海遇春问:“明白了什么?”
“盟主想必认为我们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晚将我们找来,为的就是要找出之人是谁?”全德仁淡淡接着道:“能找得出吗?”
“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恐怕很难。”
“既然找不出,阁下又何必多此一举?”邓大吉有意道:“多此一举的事,盟主想必是不会做的。”
“还是郑老弟明见。”金衣大少咄咄逼道:“今晚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盟主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全德仁不答,反而站起了身,笑着说:“现在已深夜,回城路途遥远,老夫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曲一宵,有话明大再说也不迟。”
邓大吉立刻打了个阿欠,说:“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快脚先生笑道:“郑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郑兄这样随和的。”
全德仁目光炯炯,问:“阁下呢?”
“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金衣大少盯着桌上六柄剑,接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石公子……”
“只要能容我这柄剑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史不了忽然大声叫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罗天北立刻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留下?”
“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了下脑袋,也认命了。”每个人都站了起身,没有人坚持要走。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海遇春。
※※ ※※ ※※
石玉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后跟着。
邓大吉故意放缓了脚步,走在他旁,笑说:“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来。”
“哦?”
“全德仁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你不是全德仁。”。
“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是谁?”
“就是我跟你。”
石玉突然驻足,凝视着邓大吉,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邓大吉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说:“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呢?”两人静静的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让他们去猜好了!”
“嗯!”罗天北忽然出现在黑夜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哂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邓大吉回答:“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石玉也附和说:“一点也不好笑。”
※※ ※※ ※※
盖世堡大厅。
左太斗还在大口大口的喝着酒。
全德仁看着他喝,良久才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太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左太斗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左太斗又把金杯捏扁,冷笑道:“忍耐!二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不知多少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现在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臭小子的鸟气。”
“我知道你受的委曲,我也……”左太斗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叫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他说着又一拍桌子,冷笑着说:“我只不过是盖世堡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盟主受点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全德仁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有些伤感。
有顷,他才缓缓地道:“谁是伙计?盟主之位是如何维持的?大家心里有数。这天下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
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闻言,左太斗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罗天北和海遇春已回来了。
全德仁话锋一转,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
“是!”
“史不了、金衣大少和那快脚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不是!而是嫌疑很轻。”
“那倒未必!”
“未必?”罗天北点头分析说:“金衣大少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嗯,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盖世堡。”
“史不了呢?”罗天北说:“这人无论走到那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辛辛苦苦赶来卢山?”
“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昆仑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唉,十三年前,昆仑山下的那一剑之辱,至今你还未忘掉吗?”
“我忘不了!”
“但伤你的昆仑剑客,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但是昆仑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全德仁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一点上。”罗天北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内心并不平静。
海遇春立刻改变话题,说:“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石玉的嫌疑最重,但正如邓大吉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剑来盖世堡。”
“邓大吉呢?”
“此人武功仿佛很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左太斗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没有。”罗天北答道。
“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部做了,岂非落得干净。”全德仁担忧地说:“若是杀错了呢?”
“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杀到何时为止?”斯时,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左大斗叹了口气,就好像变了个人,脸上神情温和,慢慢的走了出去。
“叩!叩!”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天。
全德仁缓缓说:“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举动,但我们还是不可大意的。”
“是!”
“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十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资助,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说完,全德仁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门到外,望着黑暗中的大草原,意兴萧索。
海遇春跟在其后,叹息着说:“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的休息一天,不然,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全德仁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说:“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都应该好好的休息了……”
※※ ※※ ※※
夜更深。
月色朦胧。
在这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人睡呢?邓大吉没有睡。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没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盖世堡虽然已寂静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奔腾起伏。
他想到他爹高德威,到底是生是死?要如何才能让全德仁这只老狐狸露出尾巴来?
石玉也没有睡,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三更、四更……
“匡匡……”突然间,静夜中传来一阵急速的呜锣声。
盖世堡后,立刻箭一般窜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邓大吉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过了半响,他才大步出。
金衣大少和快脚先生二人,也同时推开了门。
史不了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石玉的门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金衣大少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邓大吉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邓大吉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飞快过来,一个人手里拿剑,另一个的身形轻如飞鹤。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天北和海遇春。
罗天北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史不了门外顿住,他也听到门里的鼾声。
海遇春身形凌空一翻,落在石玉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石玉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剑,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海遇春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问:“各位刚才都有离开过这里?”没有人回答。
“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人吭声!金衣大少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充满了血腥味。
“嘶一”突然黑夜的风中,传来马儿的悲鸣! 那种悲鸣声,凄惨、哀号,令人听了毛骨惊然,魂飞魄散。
众人不禁奔向马房而去。
西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的从马房中渗出来。
全德仁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邓大吉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他已看到被人一刀砍下头颅的马匹。
简直比杀人还残忍!邓大吉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子,正见到面如死灰,满头冷汗的快脚先生。
石玉手里紧握着剑,远远的站在黑夜里。
左太斗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剑出来。”
“现在不是拔剑的时候。”
“现在正是拔剑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剑上是不是有血?”
“这柄剑也不是给人看的。”
“要怎么你才肯拔剑?”
“我拔剑只有一种理由,杀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那三种?”
“仇人、小人……”
“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就是你这种稳定要逼我拔剑的。”闻言,左太斗仰天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哈哈……狂笑声中,正欲拔刀之际,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传来一种女人的悲鸣。
众人神色又是一惊!左太斗振臂而起,大喝道:“追!”他身形一掠,人已远在二十丈外;斯时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燃起,四面八方的涌了出来。
“不一会儿工夫,人全都走开了,只有邓大吉一个人站在马房前。
他沉思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有趣的。”他在黑暗中倘佯着,东逛逛,西走走,漫无目的,看样子这原上,绝没有一个比他更悠哉的人。
“嘀哒嘀哒一”突然间马蹄急响,响铃轻振,一匹马自黑暗中冲出来。
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轻喝一声,马已停在他旁。
邓大吉一见,即笑道:“姑奶奶居晚还没有摔死,难得难得。”全香兰眼睛铜铃般瞪着他,冷笑说:“你这阴魂不散的小鬼怎么还没有走?”
“还未见着全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死你。”怒叱中,全香兰长鞭又挥起,朝邓大吉抽了过来。
“下流胚都是打不死的,嘻嘻!”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忽然上了马背,紧贴在全香兰身上。
“你相干什么?”全香兰一个肘拳向后击出,谁知,手臂却被邓大吉捉住。
“月黑风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烦大小姐载我一程如何?”
“你最好去死。”全香兰恨恨说着,又一个肘拳击出,另一条手臂也被捉住,连连动都无法动了。
只觉得一阵阵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发根。
她想缩起脖子,想用力往后撞,但不知为了什么,全身竟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很热,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开我的手?”
“不放”。
“你这下流胚,你这无赖,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你不会叫的,何况,你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你……你……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相。”邓大吉的呼吸,仿佛春风般温柔,慢慢的又道:
“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这么凄凉,一个长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这么样的女孩,又还能再想什么?”全香兰一听,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想说话,又怕声音颤抖。
“你的心在跳!”全香兰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岂非是个死人了?”
“但你的心跳得特别快。”
“我……”
“其实你用不着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哦?”
“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的走。”
“我……我应该乍么样呢?”
“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我摔下去!”
“多谢你提醒我。”全香兰一声呼哨,马果然轻嘶着,人立而起。
邓大吉果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邓大吉怀里。
只所响铃声响,这匹马已跑走了。
邓大吉叹了口气,喃喃道:“唉,我还忘记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来,你好会摔下来的。”全香兰脸气红了,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而且很不要脸。”话未说完,全香兰“嗤”一声笑了,脸上娇笑羞飞红。
如此空阔的大草原,如此凄凉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怎么能硬得起心肠来,推开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
“唉,你这样的的人,我真没看见过。”
“像我这样的男子本来不多。”
“你对别的女人,也像对我这样子的吗?”
“我若看见每个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你以为我不会找扁你的头?”全香兰嘴里说着,心中却起伏不定。
“你不会的。”
“你放开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邓大吉放开了手。
她扭转身,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下去。
她的手扬得很高,但落下去时却很轻。
邓大吉没有闪避,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全香兰娇羞的垂下头,道:“我叫全香兰!”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已向你那胡大叔打听过你。”
“我也打听过你,你叫邓大吉。”全香兰说完,忽然站起来,望着西沉的月色,轻轻道:“我……我该回去了。”邓大吉没有动,也没有冉拉住她。
全香兰欲走又停下,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邓大吉仰天躺了下去、有顷,才答道:“我不走,我等你。”
“等我?”
“无论我要耽多久、你那胡大叔绝不会赶我走的。”全香兰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 ※※ ※※
旭日东升。
邓大吉嘴里嚼着草,还是那么悠哉地,悠或走回盖世堡。
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海遇春,另一人看见他,就转身奔入了盖世堡。
邓大吉走了过来,微笑着招呼道:“早!”海遇春的脸色却很阴沉,只淡淡回了声:“早!”
“盟主已休息了吗?”
“没有!他正在大厅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哦?”当邓大吉走入大厅时,果然全都在这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
“嗨,各位早。”没有人回答,但每个人却都在看着他,桌上早点动也没动一下,只有石玉例外。_邓大吉坐下来,拿起筷子,馒头,吃了起来。
等他吃完,全德仁才说:“现在已不早了。”
“嗯,不早了!”
“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我不在。”
“你在哪里?”
“我睡不着,所以到处逛了逛,不知不觉中天已亮了。”
“有谁能证明?”
“为什么要人证明?”全德仁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为有人要追回二十条命!”
“二十条人命!”邓大吉惊道:“犬马无辜,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难道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全德仁突然不再问下去了,目中却现出杀机。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响声,罗天北和海遇春二人,已走到邓大吉身后。
“邓兄请。”
“请我干什么?”
“请出去!”
“我在这里坐得蛮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邓大吉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走了出去!罗天北和海遇春在后紧紧跟着,深怕他走失似的。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远回不来了。
每个人目光都带着哀伤惋惜,但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替他说话。
就连石玉也没有。
难道他不关心邓大吉吗?不是的,因为他知道邓大吉死不的,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死掉。
全德仁目光一扫,沉声问道:“对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么话说?”石玉道:“只有一句话!”
“请说!”
“盟主若是杀错了人呢?”
“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我明了。”
“石公子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
“那好!全德仁拿起筷子,道:“请,请用早点。”
※※ ※※ ※※
阳光灿烂。
邓大吉走到阳光下,长长的吸了口气,笑着说:“今天真是好天气。”
海遇春冷冷道:“是好天气。”
罗天北问:“昨夜四更后,邓兄究竟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什么事可惜?”
“邓兄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我也不想你死,可是有样东西不答应。”
“什么东西?”罗天北的手突然在腰际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呛!”的一声。
一柄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邓大吉脱口赞道:“好剑!”
“真的,我就让你尝尝好剑的滋味。”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
海遇春身形游走,已绕到邓大吉身后。
“就因为我交代不了四更天后的行踪,你们就要杀了我?”
“不错--”
“太残忍,太不人道了!”他们能不能杀了邓大吉?邓大吉会让他们杀吗?不可能!那他如何来解这个围?还是有人替他解!那人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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