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湖龙王 侯玉阳踏上“桃花坞”大门的石阶,一看到那三个斗大的金字,便已忍不住问 道:“哇塞,花云这小子究竟是不是入赘的?” 秋菊和春兰听得全都大吃一惊。 梅仙急咳两声,道:“当然不是!‘五湖龙王’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再怎么样 也不可能叫自己唯一的独生子改名换姓,入赘金家。” 秋菊惶惶朝四下瞄了一眼,低声道:“你们是怎么了?这种话也能跑到人家大 门口来讲,万一被花大公子听到了,那还得了!” 春兰也紧紧张张道:“是啊,那家伙表面看来大大方方,其实心胸狭窄得很, 记得去年公子只叫了他一声‘金’大公子,就气得他三天没有跟你说话,难道你忘 了。” 梅仙即刻道:“公子当然没有忘记,所以他才故意旧话重提,就是想成心把他 气出来,公子你说是不是?” 侯玉阳摇着头,道:“奇怪,我踩了他的痛脚,他才三天没有理我,而这次却 无缘无故的几个月没跟我连络……莫非他老婆真的落在神鹰教手上了?” 梅仙道:“也只有这种原因,才可能把花大公子这种人制住。” 秋菊和春兰也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好像都同意这种看法。 侯玉阳回首望了望,道:“‘无心乞婆’呢?怎么还没有来?” 梅仙道:“我看八成是进去找李总管了。” 侯玉阳道:“你是说李宝裳可能在里边?” 梅仙道:“一定在里边,她既已发现里边有毛病,还会不进去看看么?” 侯玉阳眉头忽然一皱,道:“小喇叭周进去这么久,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梅仙道:“公子放心,周师父只不过是个送信的,就算里边已被神鹰教把持, 他们也不可能为难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说到这里,忽然沉吟了一下,道:“除非他们想把公子引进去。” 秋菊忙道:“不错,这一招咱们还真得提防着点,说不定里边已经布置好了埋 伏,正在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春兰立刻道:“要不要我先进去探探?” 侯玉阳挥手道:“你先别忙,我且问你,你过去有没有进去过?” 春兰道:“进去过好多次了,里边的环境,我熟得很。” 侯玉阳道:“好,那你就跟秋菊两个偷偷摸进去,先把花少奶奶保护好再说!” 春兰和秋菊身形一闪,已纵进了高墙。 梅仙好像对侯玉阳的安排十分满意,悄声道:“我呢?” 侯玉阳下巴朝大门一呶,道:“敲门。” 梅仙毫不迟疑的用刀柄在厚厚的门板上砸了几下。 过了很久,里边才有人喝问道:“甚么人?” 梅仙道:“麻烦你通报大小姐一声,就说金陵的侯二公子到了。” 大门文风不动,旁边的心门却呀然而开,只见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提着灯笼, 向外照了照,立刻恭身让到一旁,和和气气道:“果然是侯二公子驾到,快快请进, 我们大公子已候驾多时了。” 梅仙微微怔了一下!很快便先窜了进去,等到侯玉阳刚想踏入小门之际,但觉 眼前刀光一闪,那提灯老人吭也没吭一声,便已横身栽倒在门内,手上的灯笼也在 一边燃烧起来。 侯玉阳骇然叫道:“你这是干甚么?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杀人?” 梅仙刀头在鞋底上一抹,悄然还入鞘中,道:“这家伙是神鹰教的杀手。” 侯玉阳低头望着老人苍老而扭曲的脸孔,半信半疑道:“你凭哪一点断定他是 神鹰教的人?” 梅仙道:“第一、金家的人一向都称花大公子为姑老爷。第二、金陵的侯二公 子无论到任何地方都走正门,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分,哪里有以便门迎客之理… …” 侯玉阳截口道:“或许他是刚来的,不太懂得规炬。” 梅仙突然拾胸往尸体持灯的手上一踢,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灯杆上陡然弹出一 截蓝汪汪的尖锥,足有一尺多长,而且一眼就可看出上面浸过毒。 侯玉阳不由自主朝后缩了一步。 梅仙冷笑道:“刚来的人,会使用这种歹毒的兵刀么?” 侯玉阳怔了半晌,才把头一甩,大声道:“开正门!” 梅仙急忙将两扇大门整个敞开来,好像只打开一扇都嫌不够威风。 侯玉阳整理一下衣襟,昂然阔步的走入院中。 远处的正房还亮着灯,房门也没有关,却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侯玉阳边走边道:“金家不是养了很多人么,怎么连个迎客的都没有?” 梅仙故意尖着嗓门道:“我看八成是都被神鹰教的人给制住了。” 侯玉阳又提高声音道:“果真如此,花云那家伙也未免太窝囊了。” 梅仙道:“可不是吗?平日威风凛凛的花大公子,想不到竟落到这种地步。” 说话间,已走到院落的一半,侯玉阳忽然停步道:“咱们就这么闯进去总是不 太好,你大声问问,看金家的人有没有死光?” 梅仙“噗嗤”一笑,她未开口,里边已传出了咳声。 紧跟着三个人影匆匆自房门拥出来,为首一名家人打扮的老者远远便已喊着道 :“想不到二公子真的来了,我们姑老爷昨天晚上还在念着您呢!” 侯玉阳低声道:“这回好像是真货。” 梅仙轻哼一声,道:“后面那两个就靠不住了。” 说着,抬手又抽出了刀。 侯玉阳急忙道:“眼睛放亮一点,可千万不能杀错人。” 梅仙一面答应着,一面已快步迎了上去,娇滴滴道:“这位老管家好面熟呀,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那个老人家也边走边道:“当然见过,每次二公子来的时候,都是小老儿给各 位开的门,姑娘莫非不记得了?” 梅仙讶声道:“你说你就是门上的那位福老爹?” 那老人家笑哈哈道:“姑娘好记性,小老儿正是金福。” 梅仙陡然停步喝道:“等一等……你们统统给我站住。” 那福老爹大感意外的缩住了脚,另外两名体型魁梧的大汉也同时停在他身后。 梅仙语气变得十分生冷道:“你……真的是福老爹?” 福老爹强笑道:“小老儿跟二公子和姑娘又不是第一次会面,这还假得了么?” 梅仙道:“那就怪了,你不是病得已经爬不起来了么?” 福老爹一怔?道:“谁说我病得爬不起来了?” 梅仙道:“门上的那位大叔告诉我的,他说你受了风寒,老命朝夕不保,才由 他替你迎门,可是我看你还硬朗得很嘛……你们究竟在搞甚么鬼?” 福老爹傻住了,直到后面一名大汉推了他一下,他才咳了咳道:“那位……大 哥说得不错,小老儿的确受了点风寒……而且也满严重的。” 梅仙摇着头道:“不像嘛。” 福老爹忙道:“那是因为听说二公子和姑娘来了,心里一高兴,才勉强爬起来, 其实我现在还在发烧,姑娘不信摸摸我的头就知道了……” 他说着就想往前走,却被身后的那名大汉给拉住。 梅仙倒是不客气,扬着手便一步一步凑上去,道:“我摸摸看。” 福老爹脚下虽没挪动,颈子却伸的很长,好像真的在等她去摸。 站在福老爹后边那两名大汉,一个紧贴着他的背脊,一个相距也不满五步,四 道目光紧紧张张的直盯着愈走愈近的梅仙,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梅仙的神态却刚好相反,不但走起路来纤腰款摆,而且刀头也整个垂了下来, 似乎连最后的一点防范也已消失。 侯玉阳在远处望着那两名大汉充满敌意的眼神,还真有点替她耽心。 谁知就在她的手刚刚触到福老爹头门之际,那把锋锐的钢刀也同时自他胁间刺 了进去。 福老爹脸色大变,紧贴在他身后的那名大汉却突然狂吼一声,倒退两步,回手 就想抓。 而另外一名大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梅仙已揉身欺到他近前。 那大汉大惊之下,慌忙亮出系在背上的鬼头刀,刀身刚刚离鞘,梅仙的刀锋已 从他颈间一抹而过,还没来得及出招,便已仰身栽倒当地。 先前那名大汉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倒了下去,先后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直到他 伸腿咽下最后一口气,长剑才只抽出了一半。 福老爹仍旧面色苍白的呆站在那里,直到梅仙又转回来,他的身子才开始摇晃。 梅仙一把将他扶住,道:“刚才没有伤到您老人家吧!” 福老爹低头瞧着胁下的刀,颤声道:“你……你没有杀死我?” 梅仙“噗嗤”一笑,道:“我怎么会杀死您老人家?我不过是在您老人家身上 借个路罢了。” 福老爹指着刀口上的血迹,道:“那么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梅仙道:“当然是站在您老人家后面那家伙的。” 福老爹这才松了口气,两条腿也有了劲道。 侯玉阳这时已赶过来,含怒瞪着梅仙,道:“你这个丫头是怎么搞的,你想把 这位老人家吓死么?” 梅仙连忙笑道:“公子放心,福老爹的胆子大得很,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吓着的。” 福老爹也干笑两声,道:“梅仙姑娘说得不错,如果小老儿没有几分胆量,当 初也就不会被派到门上来了……” 说着,忽然回首朝毫无动静的正房瞧了一眼,一把抓住侯玉阳的手臂,紧紧张 张道:“二公子快请回吧,千万不能进去。” 侯玉阳惊讶道:“为甚么?” 福老爹嘎声道:“因为……姑老爷已跟往常不一样了,他身边忽然来了一批凶 神,好像正在商量着如何对付你呢!” 侯玉阳淡淡道:“不会吧!凭我跟你们姑老爷的交情,他怎么会出手对付我?” 福老爹急得连胡子都翘起来,刚想继续提出警告,但话到嘴边,却被一阵敞笑 之声给挡了回去。 敞笑声中,只见花白凤已自正房飞快的迎了出来,边走嘴里还边嚷嚷着道: “当然不会,那是金福耳目失聪,错把我们商量如何接待你听成对付你了。” 说话间,人已越过梅仙,冲到侯玉阳跟前,陡然青光一闪,竟然挺剑直剌他的 胸前。 口中却依然笑吟吟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可急死我了!” 梅仙大吃一惊,她作梦也没想到花白凤竟会向她的好友突下杀手,想要挥刀搭 救已来不及了。 仓促间不及细想,拔刀迎上“呛”的一声,将花白凤长剑架开。 花白凤冷笑一声:“臭丫头还敢跟我动手!” 长剑一带,将梅仙引得滴溜溜一转,青芒闪动,再袭侯玉阳胸口大穴。 侯玉阳面含微笑,冷静挺立,不为所动。 花白凤正在一怔间,梅仙突然身形一斜,直向花白凤小腹撞去。 梅仙霍然翻身,腰际溜溜一转,已让过突如其来的一击。 梅仙钢刀一翻,猛地身向后仰,刀锋化做一道长虹,竟然直削身后花白凤的双 足。 花白凤慌忙转身跃起,反手就想出剑,可是梅仙却在这时全身陡然一缩,撩刀 转向她胸前抹了过去。 花白凤大吃一惊,急忙收腹倒退,却发觉足尖已被梅仙的脚绊住,情急之下, 猛地一拧身,人虽跃上了回廊边上的雕栏,鞋子却已留在梅仙脚下。 既已逼退了花白凤,梅仙不为已甚,横刀护在侯玉阳身前,对花白凤怒目而视。 花白凤脸色煞白,咬牙道:“这是甚么招式?” 侯玉阳打着哈哈道:“‘隔靴搔痒搔不到,硬逼丫头上火灶’,你看这两招怎 么样?是不是比原来虎门十三式的‘七星跨虎’和‘白鹤亮翅’要高明得多?” 花白凤瞪着道:“你们怎么会有这两招的?” 梅仙扬声道:“我家公子博学多才,这两招有甚么稀奇?” 花白凤道:“才短短的一个多月,你不是在养伤么?” 梅仙又接口道:“短短的一个多月,我家公子不但能养好了伤,而且把‘虎门 十三式’刀法全部重新创新,脱胎换骨,更上层楼!” 只因刚才梅仙那两招绝妙刀法,花白凤不得不信。 只不过一个多月的初学乍练,这个丫头就能把自己逼得手忙脚乱,假以时日那 还得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自主对侯玉阳衷心仰慕,敬佩不已,口中却急急道:“你 们带来的人呢?” 梅仙瞟着她那副狼狈模样,不禁吃吃笑道:“甚么人?” 花白凤道:“李宝裳那批人。” 梅仙道:“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带那么多人干甚么?” 花白凤呆了呆,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这次只来了四个人?” 梅仙点点头道:“是呀,我家公子只想和大公子、大小姐聚聚,带着我们三个 他已经嫌多了。” 花白凤长叹道:“你们公子头脑不清楚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如此糊涂?难道 你没有发觉我这边的情况有变么?” 梅仙道:“我发觉了,而且也警告过我家公子,可是他就是不听……他说甚么 也不相信你们兄妹俩会出卖他,你说我有甚么办法?” 花白凤气急败坏道:“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有的时候我想不出卖他都不行!” 梅仙道:“想到了,但我家公子硬是不加理会,他认为被你卖掉他也认了,谁 教你是他的好朋友呢?” 花白凤似乎整个泄了气,恨恨的朝着闷声不响的侯玉阳道:“你以为你这是好 朋友么?你有没有想到这么一来,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甚至连你们侯家的 一点希望也整个断送在你的手上了?” 侯玉阳一怔!道:“有这么严重么?” 花白凤道:“比你想像的要严重多了。” 侯玉阳不得不把目光转到梅仙脸上,道:“这是怎么回事?” 梅仙也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道:“我也搞不清楚,好在大小姐已开了口,咱 们还是等她说下去吧!” 花白凤唉声叹气道:“事到如今还有甚么话好说!反正你们也回不去了,索性 进去看看,自然就明白了,何必再让我多费口舌。” 说完,有气无力的把长剑随手往旁边一丢,回头就走。 侯玉阳根本想都没想,举步就跟了上去。 梅仙虽然迟疑了一下,但已毫无选择的余地,只有悄悄跟在侯玉阳身后,边走 边在四下张望,俏脸上充满了紧张之色。 刚刚走近灯火通明的正厅,已有个人尖声嘶喊道:“二公子救命啊!” 那声音来自房梁上,一听就知道是先一步进来送信的厚皮小喇叭周。 侯玉阳没有抬头,因为他的目光已被一个人吸引住。 厅中的陈设很考究,看上去也十分宽敞,但宽敞的厅堂中却只坐着一个人,一 个文质彬彬的人。 那年轻人年纪最多也不过二十出头,瘦瘦的脸型,薄薄的嘴唇,眉目间还带着 股傲气凌人的味道。 虽是秋凉天气,手上一柄折扇仍在不停的煽动,看上去斯斯文文,一点都不像 是武林人物,倒很像大户人家的读书子弟。 但梅仙一见到他,脸色却是一变,急忙挡在侯玉阳面前,横刀冷笑道:“我当 是那个把花大小姐吓成这般模样,原来是尹舵主。” 尹二毛淡淡道:“好说,好说。” 侯玉阳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梅仙好像连头都不敢回,道:“‘阴司秀才’尹二毛。” 侯玉阳听得眉头不禁一皱,他实在没想到一个体体面面的人,竟然取了这么一 个不三不四的名字。 尹二毛却丝毫不以为憾,面含洒笑道:“侯兄真是贵人多忘,去年年底咱们还 在‘大鸿运’见过一面,你怎么一下子就把小弟给忘了?” 侯玉阳一怔!道:“你说的可是杨善主厨的那家‘大鸿运’?” 尹二毛道:“不错,正是那家馆子,侯兄想起来了吧!” 侯玉阳摇头。 花白凤忙在一旁道:“二公子,你不要装了,你骗不过他的,尹舵主是神鹰教 里有名的人精,否则陈总舵主也不会派他来坐镇扬州了。” 侯玉阳的目光中忽地闪出一股愤怒之色,但他一瞧花白凤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那股怒色马上消失了,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尹二毛陡然“刷”地将手中的折扇一合,道:“花大小姐说得对极了,在朋友 面前,何必再装模作样,何况我是甚么人,侯兄也应该清楚得很,我虽然很少跟你 见面,但对你的一切知道的也不见得比花大小姐少……” 说着,折扇远远朝侯玉阳的短刀比了比,继续道:“就像你这次改用短家伙, 我一点也不奇怪,试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到一年工夫就又拿起了刀,不论是长 的还是短的,都难能可贵了,你说是不是?” 他边说着还边摇头,显然全没把侯玉阳的人和刀看在眼里。 侯玉阳笑笑,甚么话都没说。 梅仙却寒着脸道:“尹舵主,你那把扇子最好是不要比来比去,你扇骨里只有 两支毒签,万一不小心滑出一只来,对你的损失可就大了。” 尹二毛微微怔了一下!道:“梅仙姑娘倒也名不虚传,果然有点眼光。” 梅仙冷笑道:“我若连这点鬼门道都看不出来,还有甚么资格陪着我家公子行 走江湖?” 尹二毛哈哈一笑,手腕也猛地一抖,重又把折扇张了开来。 这时梁上的小喇叭周又喊道:“侯二公子,你别忘了,小的还在上面啊。” 侯玉阳这才抬首朝上边瞄了一眼,只见小喇叭周正安安稳稳的骑在大梁上,这 一来反倒放下心,道:“你先在上面坐坐,等我把下面的事解决之后,自会放你下 来。” 小喇叭周急形于色道:“小的急着下去,也是想解决下面的事……不瞒二公子 说,昨儿临睡多喝了几杯,实在有点憋不住了。” 侯玉阳傻住了,一时还真不知是不是应该马上把他弄下来。 梅仙却已吃吃笑道:“小喇叭周师父若是实在忍不住,只管往下溺,不过方向 可要拿得准一点,千万不要洒在咱们自己人头上。” 小喇叭周迟迟疑疑道:“行么?” 梅仙道:“为甚么不行?你没着到连尹舵主都没有反对么?” 尹二毛的确一声没吭,但折扇却又一折折的在缓缓合拢,目光虽然没有离开梅 仙的脸,扇骨的顶端却刚好对着梁上的小喇叭周。 梅仙俏脸陡然一沉,道:“尹舵主,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家公子刀法之快 可是出了名的,我相信你也一定听人说起过。” 尹二毛又瞟了那柄短刀一眼,道:“金陵侯二公子的刀法是没话说,不过那是 过去,现在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梅仙轻哼一声,道:“当然没人知道,因为方才见识过他刀法的人,已经统统 躺在外边了。” 尹二毛横眼瞪视着花白凤,道:“外边究竟出了甚么事?” 花白凤惊惶失措道:“没甚么,没甚么……” 梅仙不待她说下去,便截口道:“你问大小姐又有甚么用?你没看到连她手中 的剑都不见了么!” 尹二手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花白凤急急喊道:“梅仙,你能不能先闭上你的嘴,让你们公子先跟尹舵主慢 慢聊聊?” 梅仙果然不再出声。 侯玉阳却叹了口气,道:“我是很想跟他慢慢聊聊,只可惜上面已有人等不及 了。” 花白凤即刻道:“好,我这就放他下来。” 说着就想往梁上纵,尹二毛疾声喝阻道:“且慢,我要先跟侯玉阳把话说清楚 ;。” 侯玉阳道:“尹舵主有话快说,否则有人在你头上撒尿,你可不能怪我。” 尹二毛冷笑道:“花大小姐难道没有警告过你们不能动我么?” 侯玉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梅仙又已抢着道:“她是说过不能随便动你,还说 要动的话,除非有把握一举把你杀死。” 花白凤登时尖叫起来,道:“你这个丫头胡扯甚么?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尹二毛摆手道:“她有没有说过这种话都无所谓,问题是你大哥,这个坛主还 想不想做?” 侯玉阳诧异道:“甚么坛主?” 尹二毛一字一顿道:“神鹰第十四坛的坛主。” 侯玉阳吃惊的凝望了花白凤片刻,突然一揖到地道:“恭喜恭喜,你们花家终 于出人头地了。” 梅仙也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道:“难怪大小姐不肯再理我们,原来是身分不同 了。” 花白凤面红耳赤道:“我……我大哥这么做也全是为了那个孩子。” 侯玉阳忙道:“你不必解释,你的情况我很了解,那是你花家和金家的第一个 孩子,是龙王的长孙,对你们花家说来当然重要……” 花白凤不待他说完,便已截口道:“你错了,那个孩子不是我们花家的,是你 们侯家的。” 侯玉阳愕然道:“你说甚么?你大嫂肚子里的孩子……是侯家的?” 花白凤狠狠的呸了一口,叫道:“放屁,谁告诉你是我大嫂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侯玉阳莫名其妙道:“不是你大嫂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孩子?” 花白凤停了停,才道:“是侯玉麟当年留下来的孽种……铁老爷子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非但侯玉阳大吃一惊,一旁的梅仙也花容失色,一个失神,手里的 钢刀都险些掉在地上,抖声道:“你是说‘铁桨’铁梦秋老爷子?他怎么无缘无故 说这话干甚么?” 花白凤沉叹一声,道:“当初我也不太相信,可是当我见到那个孩子之后,却 不由得我不信。” 侯玉阳怔怔道:“为甚么?” 花白凤道:“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你们侯家的人了。” 尹二毛也得意洋洋接道:“不错,那孩子不但长相像极侯家的人,连许多小动 作都与侯兄有几分神似,你们想不认他只怕都很难。” 侯玉阳恍然大悟道:“看样子,那个孩子莫非已经落在他们手上?” 花白凤黯然点头。 侯玉阳道:“所以你才用‘四喜丸子’把我骗过来?” 花白凤继续点头,还叹了口气。 侯玉阳道:“现在我已经来了,你是准备就地解决呢?还是把我交上去?” 花白凤顿足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多带一些人来,谁知你却只带了三个丫头。” 说着,还狠狠的瞪了呆若木鸡的梅仙一眼。 尹二毛突然环首四顾道:“咦?还有另外那两个丫头呢……” 话没说完,只觉得已有东西从头上洒下来,猛然飘身一闪,同时大喝一声,扇 骨里的毒签已毫不迟疑的直向大梁上射去。 大梁上果然有个人应声而落,但落下来的却不是厚皮小喇叭周,而是个锦衣华 服,满头珠翠,极有富贵气,却醉得已经人事不知的“无心乞婆”。 侯玉阳顿时松了口气,梅仙也霍然惊醒,身形一晃,便已扑到尹二毛跟前,上 去就是一刀。 花白凤急忙冲了过去,护在尹二毛前面,嘶声喝道:“住手,那个孩子你们不 想要了么?” 梅仙不得不收刀返到侯玉阳身旁,六神无主道:“公子,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侯玉阳苦笑道:“那就得看花白凤了。” 花白凤皱着眉头,吭也没吭一声。 尹二毛趁机大喊道:“来人哪!”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应声。 尹二毛大感意外,接连又喊了几声,依然不见一点回音。 躺在地上的“无心乞婆”却在这时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道:“是不是有人在叫 我?” 尹二毛骇然道:“这个老太婆是谁?” 花白凤似乎生怕吓着他,在他身边轻轻道:“那是‘无心乞婆’。” 尹二毛仍然不免吓了一跳,道:“甚么?她就是丐帮的那个疯老乞婆?” 花白凤点头、叹气。 “无心乞婆”也连连点头道:“不错,我老人家正是那个疯老乞婆,尹舵主叫 醒我,是否有甚么后事须要老婆子为你效劳的?” 尹二毛脸色整个变了,闪烁的目光也开始自洞开的窗户往外张望。 “无心乞婆”忽然醉态全失,身形一摆,便已坐上了窗沿,眼眯眯的望着尹二 毛,道:“你在找甚么?” 尹二毛惊慌倒退两步,道:“我的人呢?是不是被你们吃掉了?” “无心乞婆”吃吃笑道:“我老人家虽不忌口,却从来不吃活人,你那群人, 都是被李宝裳和金家的那批保镖、护院给联手干掉了。” 尹二毛惊叫道:“甚么?李宝裳也来了?” “无心乞婆”点头不迭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侯老二既已到此,李总管还 会不跟来护驾么……” 说到这里,突然将目光转到花白凤脸上,道:“哦,我差点忘了,方才动手的 还有你那批娘子军,你那群人看起来虽然窝窝囊囊,手脚却俐落得很,杀人的手法 可高明极了。” 尹二毛不由又往后缩了缩,扇骨朝着花白凤一指,道:“姓花的,你……你… …” 花白凤若无其事的把他的折扇往旁边一拨,道:“你不要听那疯子胡说八道, 赶快跟我到里边去。” 说完,拖着尹二毛的膀子就往里走。 尹二毛紧抓着那柄折扇,边走边回顾,好像生怕有人从背后偷袭。 眼看着两人已接近通往后进的厅门,花白凤突然顺手在最后一张方桌下一探, 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 但见寒光一晃,匕首已齐根没入了尹二毛的后心。 惨叫一声,尹二毛吃力的转回头,死盯着花白凤毫无表情的脸孔,道:“姓花 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反了……” 花白凤冷冷道:“这只怪你少不更事,你也不想想,我花大小姐是出卖朋友的 人么?” 尹二毛颤声道:“可是……你莫忘了,你曾在萧坛主面前发过重誓……” 花白凤截口道:“我是发过重誓,而且我也按照誓言把侯玉阳引来了,但我的 誓言里却没有包括不准杀你。” “嗤”地一声,扇骨里的另一支毒签也已射出,颤颤抖抖的钉在了桌脚上。 尹二毛的身子也笔直的朝后倒去,两只死鱼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异之色,似乎 至死都不相信花白凤竟敢向他下手。 梅仙忍不住兴奋叫道:“花大小姐果然够朋友,我家公子总算没有看错你。” “无心乞婆”一旁冷笑道:“甚么够朋友,她不过是在水上待久了,比一般人 会见风转舵罢了。” 花白凤根本就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又走到一张桌子旁边,从下面摸出一柄长 剑,道:“二公子,快,咱们先赶到铁家再说。” 侯玉阳道:“赶到铁家去干甚么?” 花白凤道:“去拿你交换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萧锦堂手上。” 侯玉阳道:“你是说‘断魂枪’萧锦堂正在铁老爷子家里等着我?” 花白凤道:“不错,铁家早就倒过去了,萧锦堂已经在铁家等了你几个月了。” 侯玉阳道:“就等着你把我骗来交给他?” 花白凤道:“我当然不是真的要把你交给他,我只是想跟你联手把他除掉,然 后再设法把那个孩子营救出来而已。” 侯玉阳道:“你一再提起那个孩子,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那个孩子究竟是 从哪里来的?” 花白凤道:“这还用说,当然是从铁大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侯玉阳道:“你的意思是说,孩子是铁大姑娘生的,播种者却是侯玉麟?” 花白凤道:“没错。” 侯玉阳道:“错了,据我所知,铁大姑娘过世已经好多年了。” 花白凤道:“没错,没错,你莫忘了,你大哥侯玉麟过世也好多年了,但那孩 子却没有死,如今已经八岁了。” 侯玉阳道:“那么这些年来,那个孩子是由哪个在扶养?” 花白凤道:“当然是铁老爷子,当年铁老爷子逼死了女儿,却不忍向一个刚刚 出生的婴儿下手,才偷偷扶养下来。” 侯玉阳道:“偷偷扶养下来?” 花白凤道:“那当然,铁老爷子是个很好面子的人,没出嫁的大闺女生孩子已 使他颜面扫地,他怎么能够再公然收养那个孽种?” 侯玉阳道:“那就怪了,这件事既然事关铁家的颜面,就应该保密到底才对, 怎么会被神鹰教发现呢?” 花白凤道:“那是因为铁老爷子老了,早就压制不住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徒弟了。 如果他再年轻几年,身体再硬朗一点,非但这件事不会张扬出去,神鹰教也根本就 过不了江。” 侯玉阳道:“照你这么说,这次倒过去的,并不是铁老爷子,而是他那批门人。” 花白凤道:“不错,如今是躺着是站着,早就由不得铁老爷子作主了。” 侯玉阳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奇怪,按说他应该很恨侯家才对!可 是这次,他为甚么会冒险救我?” 花白凤愕然道:“铁老爷子几时救过你?” 侯玉阳没有答覆他,只回首朝正门喊了声:“李宝裳可在?” 李宝裳恭诺一声,却从后门闪身而入,道:“属下正在恭候二公子差遣。” 侯玉阳道:“这件事你可曾听人说起过?” 李宝裳沉吟着道:“没有,不过当年大公子和铁大姑娘交往之事,属下倒是略 知一、二。” 侯玉阳忙道:“他们的确有过交往?” 李宝裳点头道:“的确交往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被夫人给拆散了。” 侯玉阳道:“男女间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拆散的,看来那孩子真的可能是 侯家的了。” 李宝裳迟疑了一阵,才道:“可能。” 侯玉阳道:“既然连你都认为可能,那你就赶快拿个主意吧。” 李宝裳一怔!道:“拿甚么主意?” 侯玉阳道:“是救?还是干脆给他来个不理?” 李宝裳慌忙道:“此事关系重大,属下不便作主,一切还请二公子吩咐。” 侯玉阳回望着梅仙,道:“你呢?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梅仙不由目主的往后缩了缩,道:“这是夫人房里的事,连李总管都不敢插手, 哪里还有我多嘴的分?” 侯玉阳双手一摊,道:“既然你们都不愿作主,那咱们只有通知薛宝钗,请她 亲自来处埋了。” 李宝裳变色道:“这个嘛……恐怕不太好……” 侯玉阳道:“有甚么不好?” 李宝裳道:“夫人的个性,二公子想必也清楚得很,这件事万一让她知道,恐 怕就不好办了。” 侯玉阳道:“不好办也得让她来办,否则一旦出了差错,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梅仙急急接口道:“就算不出差错,能够安全把那个孩子救出来,咱们也未必 讨得到好。” 李宝裳道:“这话怎么说?” 梅仙道:“总管有没有想到,万一夫人不肯承认那个孩子呢?” 李宝裳不再吭声。 梅仙道:“所以依小婢之见,最好还是遵照公子的吩咐办事,至少咱们可以不 落埋怨。” 李宝裳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花白凤却在一旁大喊道:“不对,不对,你们这么一拖,那个孩子就完了。” 侯玉阳道:“没有那么严重,在侯家的人插手之前,那个孩子安全得很。” 花白凤不解道:“何以见得?” 侯玉阳道:“因为到目前为上,那个孩子还是铁家的,跟咱们侯家还没扯上一 点关系。” 李宝裳点头道:“不错,只要咱们按兵不动,那孩子就永远不姓侯。” 花白凤急喊道:“可是侯玉阳已经到了扬州,他们怎么可能由得你们按兵不动?” 侯玉阳笑笑道:“只要我不离开金府,他们能将我奈何?” 花白凤顿足道:“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萧锦堂像尹二毛那么好对付么?” 侯玉阳道:“你放心,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我想那姓萧的还没有胆找上来。” 花白凤道:“万一霍传甲那批人赶来呢?” 侯玉阳道:“有‘无心乞婆’在,你烦甚么?” 花白凤回头瞄了“无心乞婆”一眼,道:“她……她老人家肯留下来么?” 侯玉阳道:“肯,只要你陪她下棋,你赶她都赶不走。” 花白凤眉头一皱,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的围棋实在别脚得很……” 侯玉阳道:“太祖棋呢?” 花白凤道:“甚么太祖棋?” “无心乞婆”笑嘻嘻接道:“所谓太祖棋,就是担担棋也。” 花白凤登时眉开眼笑道:“如果您老人家要找担担棋的对手,那您算找对人了。” “无心乞婆”小小心心道:“你会?” “她不会,我会。” 一个年轻俊美,绝不比侯玉阳差的年轻人,大步而出,口中向“无心乞婆”说 话,眼睛却直盯着侯玉阳。 侯玉阳从未见过这个人,正在惊疑间,梅仙急迎上一步,检衽行礼道:“婢子 梅仙,参见大公子。” 侯玉阳这才醒悟,眼前这个人是侯玉阳的“知心好友”花大公子花云。 花云却大步走了过来,拍着侯玉阳的肩膀,道:“怎么,前些时没有为抢救护 送你回金陵,至今还在生我的气么?” 梅仙急忙接口道:“怎么会?大公子虽然没有空赶来,却派了大小姐来,千里 迢迢,不辞辛劳,我家公子感激都还不来及,那还敢生大公子的气!” 她一面伸手扯侯玉阳的衣角,侯玉阳这才醒悟,笑道:“我没有生气。” 梅仙却娇笑道:“我家公子虽然没有生气,却在奇怪,那么热闹的场面,怎么 独缺了你花大公子?” 花云叹道:“那次是我一时糊涂,无缘无故惹上一个叫‘何欢’的酒女……” 侯玉阳失声道:“江南第一名妓,水月楼的何欢?” 花云道:“是她,因此惹得你嫂子……” 梅仙及时向侯玉阳解释:“花大公子刚娶不久的老婆。” 侯玉阳“哦”了一声,花云又道:“她一不小心,动了胎气……” 花白凤却吃吃笑道:“是因为醋喝多了!” 侯玉阳善解人意,拍着他的肩膀道:“那是她的头胎,又是你的错,所以你一 定要留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 花云感激涕零,直道:“谢谢,谢谢……” 侯玉阳道:“现在呢?好些没有?” 花云得意洋洋道:“即将临盆,我马上要当爸爸啦!” 侯玉阳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恭喜!” 花云又叹道:“这是她的头胎,所以我一定要留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 侯玉阳道:“当然。” 花云道:“所以短期内……” 侯玉阳大声道:“所以你用不着陪我们去冒险,你只要替我好好留住‘无心乞 婆’好好保护金家产业,好好照顾龙王的第一个长孙!” 花云用力点头道:“是,我一定会的!” 说着就随手拔下那尸体背上的短匕,开始在地上画棋盘。 “无心乞婆”也立刻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向花云,一面道:“你真的会下‘太 祖棋’?” 花云嘻嘻笑道:“我只会赢,不会输。” 房梁上的小喇叭周叫道:“侯二公子,小的呢?要不要我留下来替你做菜?” 侯玉阳皱眉道:“不必,老实说,你的菜我实在不敢领教,不过你的嘴好像还 可以用一用。” 小喇叭周忙道:“公子是不是又想让小的替你传甚么信?” 梅仙立刻接口道:“传信倒用不到你,但你可以替我家公子放放风声,就说花 少奶奶生了,所以花大公子这几天没空在外边走动。” 小喇叭周胸脯一拍,道:“行,这种事小的最拿手……不过万一有人问起花少 奶奶生的是闺女还是小子,小的应该怎么回答?” 梅仙不假思索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小子,你也不想想,像花大公子这么能 干的人,第一胎怎么可以生闺女?” 花云添丁的喜讯,一夜间便传递了全城。 同时侯二公子进城的消息,也在武林人物聚集的瘦西湖畔水月楼,悄悄传了开 来。 水月楼的生意显得更加兴隆,从早到晚宾客不断,厚皮小喇叭周也自然而然的 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每个客人都要打赏一点小费,缠着他盘问一番,话题总是在侯玉阳、花云两人 会面的情况上打转。 前两天小喇叭周还吹得有声有色,但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开始厌烦起来,同时 心里也有点嘀咕,为甚么金陵方面还没有一点消息,莫非薛宝钗对侯玉麟留下的那 个孩子真的毫无兴趣? 堂口上又有人呼喊道:“小喇叭周,上菜。” 小喇叭周正躲在房里计算这几天赚进来的外快,闻声急忙将一堆碎银子往枕头 下面一塞,匆匆走了出去,苦着脸道:“你们能不能让我歇一歇?我这两条腿都快 要跑断了。” 呼唤他那个人满脸无奈道:“我是很想让你歇歇,可是刘老三指名要你,你不 去,行吗?” 小喇叭周大吃一惊,道:“刘老三?铁府的刘奎刘三爷?” 那个人点头。 小喇叭周二话不说,端起一盘菜就朝外走。 一路上不断的有人在跟他打招呼,好像所有的宾客都是他的熟人。 小喇叭周一刻也不敢耽搁,一直走到楼上最靠角落的一间客房前,刚刚挑起门 帘,手上的菜已被人接了过去,身子也被一个跛脚汉子强行按在临门的一张椅子上。 房里已围坐着五个神情栗悍的大汉,一看就知道都是武林人物。 紧靠在他右首的一个面色清癯的中年人,正是铁府目前最当权的刘奎,也正是 “铁桨”铁梦秋老爷子的第三个徒弟。 小喇叭周惶惶的站起来,哈腰道:“各位才来?” 刘奎挥手道:“不要客气,你只管坐着。” 小喇叭周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觉得肩膀一重,重又跌坐在椅子上。 刘奎似笑非笑的斜瞄着他,道:“听说周领班最近得意得很啊……” 小喇叭周听得一阵急咳,还慌忙朝门外扫了一眼,面红耳赤道:“三爷真会开 玩笑,小的不过是厨房里的一个下手,有的时候帮忙上上菜,哪里称得上领班。” 刘奎颇感意外道:“甚么,你干了这么久,还没有升起来?” 小喇叭周忙道:“没有,没有,还早得很呢。” 刘奎缓缓的摇着头,道:“那怎么行,像你这么能干的人,长期压在人家下面, 未免太可惜了……” 说着,回首朝那跛脚汉子道:“老五,赶明儿你查查看,咱们那几家馆子里缺 不缺领班?” 那跛脚汉子也是铁老爷子的徒弟,排行第五,人称“鸳鸯拐”褚成,辈分虽与 刘奎一样,但目前的身价显然相差甚远。 只见他垂手肃立,毕恭毕敬答道:“回三爷的话,城北状元楼刚好有个缺,要 不要让他去试试?” 刘奎道:“还试甚么,那天你送他过去就行了……问题是周老弟肯不肯屈就?” 小喇叭周又不得不站起来,道:“多谢三爷美意,小的在这一行的资历尚浅, 只怕还没有资格带人。” 刘奎冷笑一声,道:“管他甚么资格不资格,我说行就行,到时候哪个敢不听 你的?” 褚成即刻接道:“对,谁敢说个不字,我马上赶他走路。” 小喇叭周只好连声称谢,神色却显得极不安稳,好像已预知后面一定还有文章。 刘奎果然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排了几天班,跑来吃这一餐,可不是专程 来拉角的,我想我不说,周老弟也应该明白。” 小喇叭周立刻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直接了当道:“三爷莫非也是为了想向小的 打听侯二公子的消息?” 刘奎抢着道:“我对甚么花大公子、侯二公子之流的死活,统统不感兴趣,我 想知道的是有关神鹰教苏州分舵尹舵主的事。” 小喇叭周以掌做扇,在面前晃动着道:“三爷所说的,可是那位手持折扇的年 轻人?” 刘奎道:“不错,正是他。” 坐在上首的一名中年人迫不及待问道:“但不知他的情况如何?” 小喇叭周眼神一转,道:“好得很,他跟侯二公子本就认识,而且交情好像还 满不错的。” 那中年人变色道:“甚么?他跟侯玉阳本就认识,你有没有搞错?” 小喇叭周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好像曾在苏州‘大鸿运’吃过好几次饭,一 见面就称兄道弟,亲热极了。” 另外一个彪形大汉又抢着道:“这么说,尹舵主想必还安全得很?” 小喇叭周遭:“当然安全,在花大公子府里,谁能把他怎么样?” 那大汉浓眉紧锁道:“那就怪了,他既然没出事,怎么会好几天没有消息?” 小喇叭周翻着眼想了想,才道:“依小的猜想,他这几天可能在忙着下棋,一 个人一旦下起棋来,甚么事都会忘记的,当初我就……” 话还没有说完,那大汉已“砰”的一声,一掌击在桌上,叫道:“这是甚么话? 在这种紧要关头,怎么可以为了下棋而误了大事?” 那中年人冷冷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做事不牢,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懂,当初 上面怎么会把苏州分舵交在这种人手上?” 那浓眉大汉忿忿道:“搞不懂的又岂止邓舵主一个人,我们兄弟还不是……” 说到这里,似乎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立刻把话题打住,脸上那股忿忿之色也 登时消失于无形。 那被称做邓舵主的中年人又惶然旁顾道:“隔壁坐的都是些甚么人?” 刘奎道:“都是自己人,各位有话但说无妨。” 邓舵主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还有甚么话说,还是赶紧派个人去探一探!” 刘奎忙道:“是是……” 目光又飞快的转到褚成脸上,道:“老五,你看应该派那个去好?” 褚成不假思索道:“一事不烦二主,依小弟之见,最好还是请周领班替咱们跑 一趟,不知三哥意下如何?” 刘奎道:“也好。” 那浓眉大眼马上又皱起眉头,道:“他行吗?” 小喇叭周慌里慌张道:“不行,不行……小的去了,也绝对见不到尹舵主的。” 邓舵主即刻道:“为甚么?” 小喇叭周道:“因为……因为尹舵主高高在上,怎么可能接见小的这种身分低 微的人……” 邓舵主面带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说的也是,尹二毛一向眼高于顶,一般 人想见他一面,只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刘奎沉吟着道:“如果让他带着酒席去,就说是邓舵主送给他的,我想他至少 也该出来答谢一声吧!” 邓舵主摇头道:“我的身价还不够。” 刘奎说:“那就借用萧楼主的名义如何?” 邓舵主冷笑一声,道:“萧楼主正恨不得宰了他,哪里还会赏他酒席吃?” 刘奎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邓舵主何必认真?” 邓舵主满脸无奈道:“好吧,事到如今,也只有用萧楼主来压压他了。” 小喇叭周急形于色道:“如果他还不肯露面呢?” 那浓眉大眼舒眉一笑道:“那么一来,这恐怕就是他小子的最后一桌酒席了。” 一旁的人显然都很同意那浓眉大汉的看法,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只有小喇叭周愁眉苦脸道:“这一趟也恐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为三爷跑腿了。” 刘奎道:“这话怎么的?” 小喇叭周长嘘短叹道:“三爷不妨想一想,小的突然抬桌酒席去,说是萧楼主 赏给尹舵主吃的,这不是明摆着是去刺探消息么?花大公子是何等精明的人,这种 事如何能瞒得过他?小的这一去,还回得来么……” 话没说完,褚威的手已伸进他的怀里,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正好压在怦怦乱跳 的心脏上。 小喇叭周立刻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既然三爷吩咐下来,那还有甚么话说? 就算拚了命,小的也非为三爷跑这一趟不可。” 刘奎极其受用道:“好,好!” 褚成却突然使劲抓住了小喇叭周的肩膀,道:“但有件事,你在出发前务必先 搞清楚。” 小喇叭周痛得龇牙咧嘴道:“甚……甚么事?” 褚成手劲一松,道:“花大公子是自己人,倒是不足多惧,可怕的是那个侯府 总管李宝裳,你最好多提防她一点。” 刘奎也频频点头道:“不错,那娘们可是武林道上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你可千 万不要在她面前露出马脚,否则……你要想回来恐怕就难了。” 小喇叭周咽了口唾沫,道:“是是,小的自会多加小心。” 刘奎挥手道:“你可以走了,快去快回,我们还在等着你的消息。” 小喇叭周指了指脚下,道:“在这里等?” 褚成立刻答道:“对,打烊之前,我都在这里等你,最好你的腿跑快一点,以 免那个领班的缺,被其他人抢走。” 说完,不待他答话,便已将他拎起,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小喇叭周往前冲了几步,才站稳了脚,狠狠的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状元 楼的领班算甚么东西,老子才不稀罕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楼下走,走到楼梯转角处,这才伸手入怀,将那块沉甸甸 的银子掏出来,刚想悄悄欣赏一番,却发觉另外有件东西自怀中带出,轻轻的滑落 在自己脚下。 小喇叭周不禁微微一怔!尚未看清是甚么东西?已被人抢先一步捡了起来。 是一个打扮得像戏台上三花丑旦似的女人,从后面将他拉住,嗤嗤笑着道: “周领班,您的东西掉了。” 小喇叭周吓了一跳,急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正在一动不动地 死盯着他。 那女人手上还拿着个纸团,显然是方才从他怀中滑落出来的东西。 小喇叭周却看也不看那纸团一眼,只惊吓万状的望着那女人一张抹了太多胭脂 花粉,丑得出奇的脸孔,边退边道:“凤……凤……凤凰……” 凤凰嫣然一笑,道:“周领班的眼光果然高人一等,居然连我这种小角色都认 得出来。” 小喇叭周道:“凤……凤凰姑娘大名鼎鼎,小的哪有认不出之理。” 原来此人正是花白凤手下的凤凰,只见她将那纸团在手上一抛一抛道:“今天 你碰到我,运气好像还不坏,我这个人脸孔虽丑,心肠却不黑,至少还可以给你留 下一半。” ---------- 双鱼梦幻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