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41-53

安意如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卫风·木瓜》

洒家最近减肥减得比较馋,写《诗经》经常下意识想到吃的。写《木瓜》想到俺老家的宣木瓜果脯,很清甜很滋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载:“木瓜处处有之。而宣城者为佳。”古人的广告往往言简意赅,切中要害,一个佳字就说明与众不同。恰好这个“佳”字无论是用来夸俺老家的木瓜,还是夸古老的“卫风”里的《木瓜》都挺合适的。

古代的男女交往,其实蛮好玩的。据《周礼·地官·媒氏》载:经常会选在仲春之月,然后呢男男女女聚集在一个风光明媚的地方,互相赠送水果或者鲜花,这样搞起来就很像赶集,阵仗很惊人。大家聚在一起举行水果鲜花交换party。其景况很类似于现在人经常在一起举办的速配沙龙或是相亲大会。我有段时间就很怀疑电视上的速配节目的招是怎么想出来的,后来才晓得原来是出自《诗经》。


至于为什么选在仲春之月就更好玩,仲春大约是古人眼中最繁盛的季节,花草鲜妍,万物滋润,正是天地间阴阳二气调和最好的时候,这个时候年轻男女也容易动情,所以让他们交往,寻找伴侣是合乎自然,秉承天道循环的。这种习俗到现在还有地方保持着,甚至还有地方的人喜欢会在下雨起雾时行男女之事,认为下雨起雾是天地在交媾。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素女经》里的理论就是这样——天地相交而生万物,男女交合而生子女。

说《木瓜》在《诗经》同类描写情人赠答的诗中称得上佳,不是因为它的歌谣演变出一个令后世人耳熟能详的词——投桃报李,不是因为它是今人熟悉的“琼瑶”一词的出处。这首诗的好处单独来看可能还不明显,不过是一小伙子回应姑娘的爱意,乐滋滋地回赠了自己的配玉,表示要和这女孩长久地相好下去。若是将它和《召南·摽有梅》比较一下,就能更细致地感觉出差别。

《摽有梅》是这样的: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在法定的男女约会的好日子,一个女子将自己带的水果抛给她中意的男子,并且大胆直率地唱起情歌:枝头梅子落纷纷,树上还留有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要错过好时辰!枝头梅子落纷纷,树上只留有三成!追求我的小伙子,良辰吉日在今天!梅子全部落下来,倾尽筐子让他取!追求我的小伙子,姑娘等你把口开!

女生总是这样的,哪怕是先喜欢上一个男生,也希望反过来是那男生开口来追,这样的话,自尊和面子都会得到满足,像诗中的女子,已将情意表露地很明显,却始终在启发自己中意的男子先开口,好像球场上禁区已经没有守门员,单等着别人来临门一脚。


也是因为男子主动这种心理定势,所以人们会更习惯更偏爱《木瓜》一些。其实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也是不错的,两者都是以水果起兴;都是在那种集体的约会场所,以歌相赠表达爱意。区别在于《木瓜》是男悦女,《摽有梅》是女悦男。

看《摽有梅》,真替那多情女着急,诗的最后也没交代她看中的那个男生有了回应没有。如果妹有情郎无意,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女孩子主动一回挺不容易的。看《木瓜》就很安心,那女子投来水果,很快男子就有了明确热情的回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或者干脆不要管地区,就想着,那个扔梅子的美眉和这个赠玉石的哥哥是一个地方人,在某一天,他们在本地大型的男女###上相遇了,那美眉我扔我扔我扔扔扔,我启发启发再启发,终于让那位哥哥有动静了。人家一看,这个女孩也不错呢,既然对我有意思,那我不要迟疑了。

 

于是他解下身上佩玉交给女孩——My,girl我们就立刻开始这段感情吧。

我们都是好人啊。乐于看两情相悦,有情人成眷属。一看那男子说永以为好就开始乐了——眼看着一段好事就成了。何况这小伙子还是个实诚大方的主。人家送他水果,他回赠人家玉石,很有男女送礼不平等的先进意识啊!值得表扬。

我写到这里,肯定有男生郁闷了,说凭什么呀?你们女生背个水果筐就敢出来约会了,真的找不到合意的人,吃一顿水果野餐也行,全当郊游了,约会成本那么低。我们男同胞,最次也得整点“琼瑶”、“琼玖”啥的当回礼,虽说是次等的玉石吧,但那到底也是银子啊!

这可不能怪我们女生小气太会精打细算了,古代的习俗它就是这样规定地!女子只需把成熟的果子向她属意的男子抛去,这就是表示求爱。至于那是什么水果官方文件上是没有限制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力气大的自信比较有准头的扔木瓜、桃子,似我这等气力小的又烂手扔东西没啥手感的就扔梅子、李子。不说砸伤了情郎,或者误中他人,就是砸伤了花花草草那也是不对的。或者一开始扔比较大个的,到后来玩累了,抓起一把就丢,这叫普遍撒网,重点培养。

《木瓜》这首诗真是妙不可言呐!它不单向我们展现了古代人约会的风情画面,还教会我们要懂得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最最重要的,有此历史文献做证,能从根本上极大地维护女性的利益。那就是,如果你送给男朋友一个剃须刀,他起码要还你一瓶三宅一生。

作为债主要理直气壮。没听《木瓜》里怎么唱的么——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翻译成现代话就是,这点小意思怎么够表达我对你的爱意呢,只是表示我想要同你交往罢了。

强烈提倡现代男士学习古人的觉悟。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王风·黍离》

《天下无贼》里黎叔很忧郁地看着王薄说出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得人会心一笑。此时的黎叔并不像是江湖人物,而更像是个饱经忧患的文士。

基本上是可以把黎叔看做一个文化人的,无论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还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黎叔的正职是小偷,身上却总能时不时晃出些中国文人的影子。这点悖论就像谁都知道冯小刚是商业片的导演,但谁也不能阻止他时不时地露出点文化的尾巴,无可否认心里那点小痒处还被他用狐狸尾巴挠得挺到位,这是他的才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著名的感慨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大约是在东周初年,平王东迁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镐京(陕西西安),即所谓宗周。他追望着往昔的兴盛,满目所见,皆是荒凉。昔日巍峨的城阙宫殿,旧时繁盛的王都都消失了。废墟上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肆意生长,也许偶尔天空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在某个夏天的白日,当已不灼烈的光线均匀铺照在暗淡大地上——末世疮痍瞬间击垮了一位内心庄重的大夫,他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殷民闻之,无不流涕。”《麦秀歌》虽始载于《史记》,微子之伤殷却在西周初年,《麦秀歌》的内容,《黍离》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西周的灭亡,是因为周幽王姬宫涅先生的荒淫残暴,致使犬戎攻破镐京,周朝国祚倾颓,这情景和商纣王荒淫失国,被武王消灭何其相似呢?此诗特意以“彼黍离离”点染颓败景象,不仅见出朝代更迭、世事变迁之速,更大有“殷鉴不远”的意味。

此后的千百年中,故宫禾黍就成为亡国之思的代名词,从不竭止地出现在诗文辞赋中,从曹植唱《情诗》到向秀赋《思旧》,从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无不体现这种兴象风神。然而殷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

禾黍成长的过程颇有象征意味,当“稷苗”已成“稷穗”和“稷实”,与此相随的是诗人的情绪从“中心摇摇”到“如醉”、“如噎”的深化。而每章后半部分的感叹和呼号虽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样,但一次次反复的吟唱加深了悲凉沉郁。

我最初喜欢《黍离》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忧患之思。那太远了,我等正身处太平之世的人是很难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忧患的。是我的好姐妹匡离离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这首诗。离离的名字很有古意,大多人见到她名字的时候都会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哦!‘离离原上草’那个离离!”简直连一点歧义都没有。有时不免让这丫头狠狠郁闷——被她老爸和白居易两位联手剥夺了自我发挥创造的权利。


我也不能免,在初识她的时候也这样反应,毕竟白居易妇孺皆知,号召的功力太强。不过后来读到《诗经》,读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就告诉离离,你的名字在《诗经》里依然是茂盛的意思,不过这次不是草,而是黍。

后来,因为离离又认识了匡澜哥哥。哥哥是个很传奇的人,在他身上,我倒是读出了《黍离》的味道,尤其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他身上体现尤深。他的理想,在彼时一定有人支持,也有人认为无谓,但,一切正应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东周大夫的忧患承担了整个王朝的兴衰忧患,他觉得他看见了,并且有心要挽救,可是当那段岁月决意远走,历史沉沉下坠,像一列火车轰轰的迎面行驶。他一个人的一双手,如何挽得住那份决然?所以忧患,也只能是忧患吧。

 

哥哥则不同,他的忧患更现实,是将自己置于必须去行的位置上。前方的未名湖是一定要到达的地方。即使绕着那个湖跑了一个又一个大圈。像寂寥清晨在操场上跑步的少年,闷头不吭。只是在做一个人的,却是实在而内心满足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志坚定行走,比站在废墟上感慨更让人心许。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原是这样恳切直白的问天,自问。一个清醒者,他面对一些不能与自己思想同步的人,即使不被理解,忧愤难安,然而心地沉稳,已有答案,不需要勉强别人去认同。

在后世,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其实是一样的心思。大凡聪明人,选择既多,就免不了心乱。别人走乡间小路安然到家,你却要进入森林,自然要比别人花费更大的心力才能从中分辨出路径。

清醒是一个人的破茧而出。它不需要应和。

《黍离》到最后,在我心里更像是这样一副图景:离离是茂盛郁茂的黍苗,迎着光,在风里肆意地生长,她的生命如果归原,应该是这样丰盛的样子;而哥哥,那个千年前面对着黍苗孑然而立的大夫,他也不要再满脸沧桑,不要再凄凉。

——眉目清朗,内心满足。有一颗坚定而透彻的心,这是两千年后的人。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王风·君子于役》

她在日影衔山时,赶着牛羊从山上下来,又将鸡赶回圈里。生活是这样平静。如果她没有回头,对着村外远山凝望,喃喃说出那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我的丈夫去行役,不知何日是归期,几时才能归故里?)

似吟似唱,似有若无地泄露了她的思念苦楚。丈夫在外服役啊,叫人如何不挂念?(“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流连。”那饲蚕的美人心有担当,有斤两。《君子于役》里的美人丈夫不在家,她要担负整个家庭,鸡牛羊也仿佛是自家的孩子需要照顾,饶是这样繁忙仍对丈夫惦念不止,亦是这样沉着而有斤两。

思情若是像杜丽娘柳梦梅那般,纵是生死不悔也只能拿来做话本艳情小说看,赞一声旖旎,整个故事精美得好像小山屏上镂刻的花,是装饰或消遣。倒是似这乡间女子这样,无一语刻意浪漫无一事惺惺作态。她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诚恳安稳地度日,却叫人不得不说她漂亮如真花,香艳摇曳。

所谓“君子于役”的“役”,不能确指是什么事。大多数情况下,应是指去边地戍防。又“君子”在当时统指贵族阶层的人物,但诗中“君子”的家中养着鸡和牛羊之类,显然地位又不会很高,大概他只是一位武士。说起“贵族”,感觉好像很牛气似的,其实先秦时代生产水平低下,下层贵族的生活,并不比后世普通农民好到哪里去。就是在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南少族民族中的小贵族,实际生活情况也还不如江南一带的农民。

《君子于役》是一首写妻子怀念远出服役的丈夫的诗,但又与一般的思妇诗绝不雷同。《诗经》里的思妇诗或是从女子角度入笔,遥想丈夫在外的艰辛,或是从男子角度入笔,幻想闺中人此际是如何牵记自己,《君子于役》却有一段天然姿态。它起首破题之后,就不再执于描写思念,不再正面摹写妻子思念丈夫的哀愁乃至忿怨,而是淡淡地描绘出一幅乡村晚景的画面:在夕阳余晖下,鸡儿归了窠,牛羊从村落外的山坡上缓缓地走下来。这里的笔触好像完全是不用力的,甚至连一个形容词都没有。不像后代的文人辞章总是想刻画得深入、警醒,习惯举轻若重,着意将一份思念写到一叶惊秋的地步。《君子于役》反其道而行之,故意举重若轻。这是我一直喜欢这诗的原因。它那么淡然,那么深重。

初中的时候学到这首诗,是学得最早的启蒙篇章之一。我偏爱它,因它诗意准确没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深刻解读。一个人若没有负担就清朗,一首诗若没有负担就透亮。虽然是很多年前学的,可依然能记得诗意,轻松回忆起诗中的画面,展现出的意境。

我们好像能看到那凝视着鸡儿、牛儿、羊儿,凝视着村落外蜿蜒沿伸、通向远方的道路的妇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仿佛还在那里,她一直在感动我们。

她怀念亲人的深挚感情宛如一股清澈见底的溪水,曲折蜿蜒地流淌着,千年不涸。她的思念,用日常的风月加以映衬,再用“不知其期”“不日不月”“曷至哉”“曷其有佸”“如之何勿思”“苟无饥渴” 这些传神之笔来点破深化,愈加显得她思情绵邈,心似莲花,既惊艳又自然。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经常看到这样的晚景。农作的日子是辛劳的,但到了黄昏来临之际,一切即归于平和、安谧和恬美。牛羊家禽回到圈栏,炊烟袅袅地升起,灯火温暖地跳动起来,农人和他的妻儿们聊着闲散的话题……画面本身有其特别的情味。有一种天然的妙趣。这之后再接上“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我们分明地感受到女主人公的愁思浓重了许多。倘试把中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三句抽掉,将最后两句直接续继在“曷至哉”之后,感觉会完全不同。

 

诗文是这样的,若抒情节奏太快,没有铺陈,显不出山水起伏,抒情效果就出不来;像一个人太着急说话,反而不能从容表达,或者急急迫迫说的寡淡无味并不能叫人印象深刻。

黄昏给人的通感是压抑晦暗的,沉沉暮色易使旅人渴望归宿,而在农人的角度,却是最轻松温暖的时刻。黄昏,大地舔合伤口,呈现出白天未有的温顺。告别了一日的忙碌,农人终于可以直起腰来,含笑看着以生命珍爱着的东西向他们身边归聚,这便是古老的农耕社会中最平常也是最富于生活情趣的时刻。可是在这诗里,那位女子的丈夫却犹在远方。这一刻,她的生活的缺损也就显得最为强烈了!她,如此怅惘地期待着。

等待亲人归来,最令人心焦的就是这种归期不定的情形,好像每天都有希望,结果每天都是失望。如果只是外出时间长但归期是确定的,反而不是这样烦人。正是在这样的心理中,诗中的她带着叹息地问出了“曷至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是一首很朴素的诗。两章相重,只有很少的变化。这诗的两章几乎完全是重复的,这是歌谣最常用的手段——以重叠的章句来推进抒情的感动。但第二章的末句也是全诗的末句,却是完全变化了的。它把妻子的盼待转变为对丈夫的牵挂和祝愿:不能归来也就罢了,但愿他在外不要忍饥受渴吧。这也是最平常的话,但其中包含的感情却又是那样善良和深挚。

这古老的歌谣,它以不加修饰的语言直接地触动了人心中最易感的地方: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要你一切都好。若一日,我懂得这样想你,这才是真的思念。

不要小看这诗里的思妇与黄昏,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表达实在是有天然之妙。《君子于役》选择日暮的景象加以描绘,与思妇怀人的感伤心情交互映衬。这种薄暮思归的意境是有独创性和开创性的,在后世无数诗词、戏文、小说里无数次地被提炼再现。

昨夜读宋词,见柳永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不由浸没在这悲伤中徘徊不去,一遍遍倾心演绎。独立黄昏的思念如昙花般惊艳,开始是从一个女人叹息声中飞落。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风·大车》

(上)

如果21世纪,某一位超级强国的元首,为了使一个女人高兴,竟试发一次核子来袭的警报,把全国搞了个人仰马翻,恐怕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然而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却真的出现过一次。

烽火戏诸侯是一件非常戏剧的事,荒唐到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也独一无二。外国恐怕只有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之战勉强堪与比拟。(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为一个女人打了十年仗也够戏剧的,只是没有中国这一幕这么荒唐罢了!)

周王朝自打第十二任国王周幽王姬宫涅先生烽火戏诸侯闯下滔天大祸,除了玩丢了自己老命,更使镐京(陕西西安)被犬戎部落的野蛮人烧杀抢掠,千万小民死亡,巨城化为废墟,只好把中央政府东迁到洛阳,由一个全国统一的王朝,降格成普通的王国。

东周王朝失去了原来的宗主地位,对诸侯国非但无力控制,而且要受到强大诸侯国的欺凌,领土日见削减,简直是威严扫地。然而在春秋之初,周王朝还不免要摆出一副天子的架势,对所谓“无礼”的诸侯国进行征伐,可悲的是,每每被诸侯国整得灰头土脸可怜兮兮。

王,是“王畿”的简称,即东周王朝的直接统治区,大致包括今河南的洛阳、偃师、巩县、温县、沁阳、济源、孟津一带地方。“王风”就是这个区域的民歌。说起来“王风”与“周南”来源地部分相同,但它们的曲调是不同的。编入“王风”的是东周王畿的土乐,编入“周南”的则是受“南音”影响的外来乐。

因为东周王朝前期征伐频繁,又加上大贵族集中,生活奢侈,所以不得不加重对自己统治区人民的压迫和剥削。在沉重的兵役、劳役、经济负担之下,造成不少旷夫怨女和流浪汉,人民普遍感到生活一天天下降,大大不如东迁以前了。“王风”的十首诗:《黍离》、《君子于役》、《君子阳阳》、《扬之水》、《中谷有蓷》、《兔爰》、《葛藟》、《采葛》、《大车》、《丘中有麻》,大部分都是反映人民的痛苦和怨恨的。

艺术和政治不同,人民的痛苦和怨恨会推翻政权影响政治,却不会推翻艺术,反而会使艺术的表现力更强大。悲伤和愤怒往往不会削减文学本身的力量,而会加重。《王风》里有国忧,有离思,有游恨,有弃怨,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思念,有生不同室死同穴的凄绝相许,留给后来人的是迥异于孱弱东周的风貌。

当初读到《大车》时,很有如故人归的感觉。“生不同室,死亦同穴。”这八个字,虽然现代人不再习惯挂在嘴边,甚至连表示出来的时候也少,但是在内心深处,人们还是认同并渴慕这种情感方式的。

两千多年前,也许就是在东周的王都洛阳,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地位不低的贵族男子。街道上,一辆牛车从远处槛槛而来,女主人公朝思暮想的贵族男子就坐在车上。有人会说了,坐牛车是很寒碜的事情啊,你怎么还能说他身份不低呢?坐牛车的是农民,这是错误的理念。当真说起来,现在恐怕连农民也不坐牛车了,开的车一点不比城里人差。

在春秋时期,一切要依从《周礼》,什么人出行穿什么衣服坐什么车,用几匹马来拉都是有严格的规定的,后世的士官们如果心里不服气可以去找你们的偶像周公大人评理,据说这害死人的礼教就是从他手上发源的。

如果全按《周礼》那一套来,生活简直和登台演出没什么两样,麻烦透顶。照周公姬旦那一套条条框框,够得上坐牛车待遇的,身份已经不低,起码是士卿大夫之流。当时的生产力何其低下啊!再说坐牛车除了避震系统不好之外,其实还是蛮潇的。不要说春秋战国那生产力相对还很低下的年代,就到了后来魏晋时期,魏晋时期的才子还是很喜欢搞个牛车坐坐,有事没事出来show一下的。

说远了,咱们言归正传,接着说两千多年前发生在洛阳附近的这场恋爱。彼时他坐在车上,穿着绣纹精美的冠服。她在车外低低地仰望他的容光——他看起来眉目清朗气宇不凡,他的大夫之服,像初生的荻苇一样挺直而鲜亮。

她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我怎么能不思念你呢?我的爱人,但我害怕你不敢为了我而去触犯礼教规矩啊。

车子发出啍啍的声音,沉重而迟缓地经过姑娘身旁,想来他也心有留恋而未忍快速离去吧,是相见太难而想多看心上的姑娘一眼吧,可惜终究是要离去的,就如女子预料的那样,男子顾及自己的身份,他所受的教育,不许他像一个平民百姓那样行事无忌,而是行止要恪守礼教。

男子身上的冠服像红色的美玉一样鲜艳,看着他风华正盛气宇轩昂。姑娘心里既欣喜又绝望,她知道,什么叫寒微无路掖金门。他和她之间确实曾经相爱,而且现在分开,也不是不再相爱。而是认清了不能继续这样没结果的爱下去。趁还有退路时放手,纵然此际眼中衔泪,心中不舍,也比逼到最后反目成仇要好。

我怎么能不思念你呢,我的爱人。只是知道你是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背弃你的父母,与我远走高飞的。这诚然是我的心愿。但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稳重,你守礼,你是翩翩君子,思想和你衣服颜色一样明洁。你对国事,对父母兄弟的,对将来的炽热之心如你的衣服一样赤红明艳。

一起私奔,远走他乡,到一个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禁锢爱情自由的地方去。逃离,对某些人来说未尝不是破釜沉舟的好办法,但是你不会这么做。我是了解的,不能强求你,你有太多未完成的理想,爱情只是其中之一,而我,亦只是其中之一。因为爱你,所以要陪你牺牲,要为你牺牲。

我可以转身就走的,放下了你这感情包袱,或者反而相信爱。可是我放不下你,因为懂得你太多背负,不忍你孤独,甘愿同你一起承担。

我听我同乡的男子唱过这样一首歌,现在我唱给你听—— 那个人去采葛啊。一日不见她,好像三个月那么长啊。那个人去采蒿啊。一日不见她,好像三季那么长啊。那个人去采艾啊。一日不见她,好像过了三年那样久啊。(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在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地想念着。这种全心全意的思念,我知你不会,因为你不够时间来做这样的事,也庆幸你不必领会这种焦灼和无助。用情少的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会比较轻松。我希望你可以自在地转身。

现在开始,不要回头,我不想我的记忆里有你离开的背影。

你不用难过,也不必抱歉,知道与你分手是无法抗拒的,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的。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我指日为誓,今生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结为夫妻同居一室,死后我也愿意跟你合葬在一个墓穴里。日后,当你对我的话有怀疑时,就请你抬头看看天上不会消逝的太阳吧。

(下)

又是与日同辉的誓言。我感慨于古人的天真和执着,他们像刚被孵化的鸟儿一样,不会担忧前途,对爱的坚定就像相信鸟儿自己有飞的能力一样毫不怀疑。

而我们,像翅膀退化的鸟,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天空,仰望一些再也无法获得的坚持。心里起落的,是属于别人的感动。

当大车载着心上人渐行渐远的时候,姑娘的心中充满了惆怅。这种结果并不意外。拿现在流行比喻来说,就是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两人的爱差异一直存在。

爱情远去了,再也回不来。只剩下这首歌,幸好还有这首歌,证明她和他曾经遇见。

只是,曾经得到,是否就该满足感激?

相信那男子也是带着惨伤决绝的心情归去的。在牛车上想起过往的一切。他清楚自己是自私而实际的人,为了现实的一切忍心弃绝了她。但那伤痛也只有自己知道。他如同肋骨被劈了一刀却只能闷头走路的人。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她的誓言使他心酸,心下清楚也许连这样的要求都无法应承她,所以只有转身离开。她做不成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姬妾,更不是他的奴仆,即使她肯为他徇情,死后也不能同他合葬。死后,恐怕也要放她一个人孤单。

原谅我,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

这就是现实的逼压。他不是幽王,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他的权力还不够大,所以反过来被权力控制。他知道自己是个丧失了个性的人。可是没办法,自小受礼教的熏陶,他从里到外,已经彻底地被它驯服,像肖申克监狱里的一些犯人,早已习惯了在这监狱里面亦步亦趋,遵循制度生活的人,如果放出去,反而无所适从。

我突然想起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话,觉得这男子并不是不可原谅的。爱别离,求不得,有很多事,不是我们不去尽力争取,而是根本,无能为力。

所以更喜欢那句被篡改过的泰戈尔的名言——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这样的绝望更美丽更彻底。

有太多人,不是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人,事实上真正做到“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好像也不多。梁山伯和祝英台之所以能够传诵千古,正是因为他们所作所为,达到了神话的境界——爱如死之坚强。

《大车》这首诗,我解为女子对男子表达忠贞的爱意,但也有一说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赶大车穷小子对心仪的女子表示爱意。这样的说法也不是不通,所以特备一说,以供读者老爷察考。如果这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情誓言,那可就大事不好!以常理来推论,这么大颗的糖衣炮弹,女人一般都是会中招的!所谓“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他们的爱情能维持多久说不准,私奔却一定是刀切香蕉——果断。

女人,坏就坏在耳根子软。若是换了男人,实际得多。宝贝你对我有如此强烈的好感吗,那么先用身体证明你的诚意吧。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郑风·将仲子》

“郑风”的《将仲子》,是《诗经》里我最爱的篇章之一。其实这篇既不哀婉也不缠绵,更不壮烈。它只是在重复地,重复吟唱着一种无奈——人言可畏。

总不免想起阮玲玉,她最后留在世间的书札上,最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亦即是——人言可畏。人生到最后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四个字却是雪地上的红梅,耀人眼目地开。看起来美不胜收,实际上那艳丽,是钉子生生钉入眼睛后流出的疼痛。流言如罂粟,在流者口中灿烂如花,妖艳无比,传播者会有一种吸毒上瘾似的快意。转到受者处,却自是杀人不见血的阴冷毒辣。其实何止是阮玲玉,丧于这四字之手的人已不能胜数。

再远一点的唐朝,是关盼盼的燕子楼。她因为白居易的闲话,议论她夫死不殉是不节也,羞愤之下绝食而死。我在徽州时,看见如许贞节忠烈的牌坊,心知树起它们的并非石匠,而是那时代自认监守道德的卫道者和盲目跟从的大众,使之坚固的也非石料,而是口口相传的流言。念及,纵然周遭风景如诗如画也未免心意沉凉。

先秦时代的男女交往,大约经历了由防范相对宽松到逐渐森严的变化过程。周礼虽烦琐到让人发懵的地步,底子还是人性的温暖。《周礼·地官·媒氏》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在周代,周礼特地为男女青年的恋爱、婚配,保留了特定季令的选择自由。一过“中春”,再要私相交往,则要被斥为“淫奔”了。这样的规定,大概跟那时的生产力文化种种不发达有关,人还因循保留了某些兽类本能。到了春秋战国之际,男女之防就严格多了。《孟子·滕文公下》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连“钻穴隙”那么小小一下偷看,都要遭人贱骂,宋玉所言的邻女登墙窥他老人家三年的美好时光算是一去不返了。郑是先秦时有名的“淫奔”之地,可这个女子已经有了人言可畏的顾虑,可见社会舆论已到了可以杀人的地步。

相爱,却错了日映荷花的时候,于是变成了见不得天光的苦恋。“畏我父母”,“畏我父兄”,“畏人之多言”,《东方之日》里的齐女是任性可爱的,《将仲子》里的郑女就是楚楚可怜的。她个性温柔而谨慎,恳求着自己的情人——你不要莽撞地去翻越村社的围墙,不要去攀里巷,不要想着爬过我家的墙,我不是爱惜这些树啊,更不是不愿和你相见,我只是担心的这样做会惊动了我的父母兄弟,让隔壁邻居知道。他们对我们的行为进行谴责的话,你和我在一起的可能就更小了。

我相信《将仲子》不是什么刺谁不刺谁的诗,它是一个热恋中的少女唱给情人的诗,有缱绻的爱意和对未来的隐忧。据《周礼·媒氏》载:男女结合,必须通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正式结婚。我想,诗中的女子和男子应该有点后世富家女子贫贱男的味道,女子生性温柔谨慎,顾虑重重,男人却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时爱情冲昏了头就要一往无前。

小时候觉得恋爱大过天,大了渐渐才明白:爱是一个人的事情,相爱却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更是牵涉到一堆人是否和睦的事情,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酒,好就好,不好各自回家。因为读出她的谨慎,所以相信诗中的女子是诚恳地付出了真感情的,因为她已经在为未来打算,对仲子这样的相求,不是婉言谢绝,而是邀请:请你,和我一起努力来获得我身边人的认可。我们一起来经营感情。

 

需知三人成虎,众口烁金。人言如汹涌扑下的钱塘潮,历来是可畏的,因为懂得,所以敬畏。

孟子比孔子务实,他对后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我想的有点多,大丈夫既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被功名富贵所扰,不为贫贱清寒焦虑,不受强权恶势的逼迫。如果为人清正如湖心明月,外事外物皆不能动摇。那么亚圣所谓苦其心志的苦又自何处来?百折不挠的心志又是如何被锻炼出来的?

然后我在想,圣人未提流言,就像佛不戒烦恼,他是比一般人更明白人言的威力的。中国人的观念很奇怪,大凡一个人出身低微,人们总要鼓励他,英雄不问出处,你要寒窗苦读自己懂得上进啊,难道想一辈子吃糠咽菜住茅屋吗?但若一个人真想努力发奋,他所受的质疑同样是很大的,人们通常会认为他不安分守己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苏秦相六国之前,在家人跟前受的屈辱就够让后来人凛然心惊,一家人尚且如此,外人如何冷眼相看是不言而喻的了。还有个著名的例子是韩信。韩信成名前靠女人供养,落魄到街上的小混混都不相信他会有出息,敢让他从胯下穿过去。韩信钻是钻啦,也被人言击得不堪,心灰意冷之下躲到大泽里去不见人,要不是被生命中重要的人鼓励,这一辈子怕也是废了。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前,他所需要面对的最大痛苦不是来源于身体,不是经济的窘迫,而是周遭众人口舌翻覆,对其才能的质疑动摇。这种不信比失败更让人灰心胆怯。

《西游记》里写太上老君有极厉害的八卦炉和三昧真火,把个孙悟空投在里面炼。七七四十九日,孙猴子固然没烧死,却也熏成了烟熏眼,得了个见风流泪的毛病。神仙尚且如此,何况凡人?八卦炉是个灵物也不过死物一个,童子打瞌睡不煽风火就灭了。人的嘴却比八卦炉厉害百倍不止,盖因此八卦是以人心做火,以人言做柴,生生不息,千万年不息。你不信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有谁躲得开流言的纷扰?尧舜大贤,孔孟亲自上阵,儒家子弟百般粉饰,犹不免被人盘出老底:“尧幽囚,舜野死”。寻常人哪里敌得过蜚短流长。

人言如炉,男人熬过来了,便是景泰蓝的官窑;女人熬过了,也是壁画里的干花,药罐里的药渣。旁人看着倒惊异,已经油枯灯尽怎么还敢赖着不死?好吧,那再看看你有什么花样。熬不过来的,就要以性命相赔了,从关盼盼到阮玲玉,女人往往越是美貌引人注目越是受伤惨重。不能说她们不够坚强,只能说人言太毒,而人又不是每时每刻都带着防毒面具出来行走江湖,更不是每个人,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被流言摧毁的大多是善良者,你知道,人始终是嗜血动物。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膠膠。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与诗词的邂逅理解,要相信内在有一种灵韵策动,像某日晨起看见窗前水仙花已开,清香扑鼻,满心自如和惊喜。倘若你着急去读懂它,就像被攀折的花一样美感渐失。对《郑风·风雨》的印象,是早年看《神雕侠侣》时无意间留下的。程瑛救了受重伤的杨过,却不以真面目示人。当杨过醒来时,看见程瑛在纸上反复写着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以杨过的聪明,对程瑛的心思当下有所感知。我很是喜欢程瑛人淡如菊心似水的从容,隐带娇羞,也爱这样的情感表达,含蓄丰满端然可亲,所以记得这两句。后来读《诗经》,亦觉得“郑风”里最美的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自有一种欲言又止,眼波流转的韵致。

窗外天色昏暗,鸡儿不住啼叫,在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候,等待的人心里是惴惴不安的: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如约前来呢?你仿佛看得见,她倚门而立,蹙眉遥望。她等待的那个人,应是沾衣不湿杏花雨似的温雅君子。

这诗中“风雨如晦”的意境很为王国维所赞赏。风雨如晦,它并不是真晦,只是阴惨得显得凄凉而已。“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都是这个意思。四乡如墨,一灯如豆,这时才显出“晦”的影响之大。鸡鸣不已,天色越来越暗。你的心情也变得焦急——他终是来了,未负初约,踏雨而来,青衫不湿。这样有信的男子,即使是风雨如晦看不清楚面目的时候,露出的风仪也令人心折。

有道是“最难风雨故人来”,来的又是令人心仪的君子,无怪那女子欢欣雀跃,低低吟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的到来如透过云层的光线,原先因为天气阴霾带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中有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历来为人称道,然而也可以从《风雨》中找到根源。读《诗经》就有这种好处,它告诉你所有的艺术都有迹可循,无须过度迷信崇拜,只是语言的天才会将文字表达得落花无声,踏雪无痕,叫你轻易寻不到来处。

天将雪未雪,也是一种晦。在这有点期待又有点寥落之际,突然有人对你说,我已准备好新酿的美酒,点燃了温暖的火炉,这么阴寒的天气,不如到我家来共饮一杯吧。这种温暖妥帖的邀请,在寒冷的天气里是尤其令人无法拒绝的。那个隐在《风雨》诗后的男子,他也是被邀请和等待的人,应该有刘十九这样的惊喜和温暖,心怀期待地行在路上,眼前微微地烛光摇晃。夜行人所不能拒绝的,正是远方坚定的等待。

诗中未说女子准备了什么?新酒还是佳肴,或许只是清粥小菜。然而那也无妨。温暖的定义原不在于物质的丰裕,家的概念也是广大无形的。在某一刻,有人递予一碗热汤,笑眼相映,顷刻间心中已显现家的形象。

无论是《风雨》还是《问刘十九》,所描绘的都是温暖世俗的图景,让人心生期待,而《风雨》的对比更截然一点。一开始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由景入笔,带出凄冷的意境,接下来却笔风陡转,由景入情。结果不仅是诗中的女子,连读诗的人也像走过叠叠迷津进入桃花源的渔人一样,无限惊艳喜悦。

等待,是天亮花开。刘十九走进了白居易的家中,我们看见的是朋友相知的风雅;这男子走进了女子的家中,我们读懂的是情人的相许倾心。

今夜,我想写一封信给远方的他,信里只有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喈喈。

他一定会明白。我是在问,他会不会在风雨如晦的黄昏夜来到我身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

若言优雅的思念,千秋以来当属《诗经·郑风》里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一句,美在四个叠字:“青青”有声有色,春光泻下树梢般鲜活亮丽;“悠悠”像戏曲里的尾腔,字里行间情意拖延。

他青色的衣襟,将她的思念也染成了青色。思念有了颜色,像河流两岸青青树影。思念如水涣涣,女心似影悠悠。这句话漂亮得惊人,尤其是“悠悠”一语,道尽思念是如何缱绻漫长,让后来的人无不心有戚戚。因为很难,我们对一个人产生这样持久的思念而始终心无厌倦。“悠悠”的长久可以满足我们对情感夸饰的心理,同时又不无天真,希翼着从别人处获得这种不绝的情感。

多年之后,有一个男人,用这句话为自己的雄心做了精美的修饰。他告诉我们,这后面还有两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于是,这思念像被植入土壤的植物,更饱满,更稳固。千百年后,多情女子的情意,通过文字在盖世无双的男人身上找到依托。这未尝不算一种安慰。

多情的郑国女子在城阙等候着情人,她望眼欲穿,就是不见情人的踪影,她着急地来回走动,不但埋怨情人不赴约会,更埋怨他连音信也不曾传替。

她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你衣服纯青的士子啊,你的身影深深萦绕在我心间。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音信呢?你佩玉纯青的士子呀,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就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候在城楼上,一天不见你,就像过了三个月那么漫长。)

古时男女的约会很不自由,就算郑是比较开放的地儿,那自由程度和现代人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机会难得,约起会来就没那么矫情,拐弯抹角地不入正题,一般如果大起胆子,看准机会跑出去跟人约会的,那都是作好了以身相许,偕老终身的准备。

可惜他没有来。她的等待落了空。想许都没得许。

忍不住想起纳兰容若的一阕《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这词中女子的情态,不免叫人想起《子衿》。同是候人不至,容若词中描写细腻,以外部的景物来映衬人物内心的波动焦虑;而《子衿》是蜕去了一切躯壳,省去所有外在的描述,以女子的口吻直述思念,坦然直率与《临江仙》的婉转低回很是不同。

与《子衿》里的郑女比,《临江仙》里的女子算不得哀苦,起码她还有“原是瞿唐风间阻,叫人错恨无情”这样的借口来聊以自慰。有时,若是知道了他的失约是因外界的干涉不得已而为,也许还有点安慰。可若是他自己改变主意退缩了,就像步飞烟的情郎赵象一样,平时你侬我侬巴不得把身子化在水里和你溶到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脚底抹油溜得比耗子还快,叫人情何以堪?

万一,不幸,他是这样的男人,你付与了感情,还继不继续呢?大半女子会摇头的,就像我们看完步飞烟、白素贞的故事,掩卷叹息:你这样的女人,有才有貌,怎样的男人爱不到,偏偏爱上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可是,当自己身陷其中的时候,又是两说。感情,往往就是泄药,看起来百毒不侵武艺高强的人,也许就顶不住拉肚子。

爱情从来不懂公平,几家欢喜几家忧实在正常。同是等待,《风雨》里的女子,风雨黄昏夜终于候得情人归来,《子衿》里的女子则迟迟不见情人到来。

失约,是让人心花零落的事,像她坐在窗前,面朝大海,花容寂寂,知道今年他又不来了,就那么一瞬间,花凋心谢,心碎无痕。

在旁观者看来,郑女已接近失恋的边缘,起码是感情出了问题。由她自己的叙述可以了解,那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也没有和她通音信。这种不寻常的迹象极有可能是她的恋人变心了。

说她痴也好,说她傻也行,爱情令人盲目而迷乱,能让人失望也能给人无穷的勇气和信心。她的吟唱“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听得出失落,听不出绝望。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样脍炙人口,被后人化作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由此也可见这句话是如何动人了——思念要如何缱绻不绝,才能在一日之间穿越三秋,抵达彼处时,已白发齐眉。

我们说郑女是可爱的,是因为她对感情的不绝望,这点我们达不到的执着。即使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仍相信转过这一处山坳,就能看到梦中的花园。诗中并无交代男子因何失约,后来有没有来。不解释,不交代结局,也是一种期待。

No news is good news。也许,她会如愿,就像紫霞仙子和至尊宝在城头上对峙三天,终于在最后的一吻中袒露心迹。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晚上在古城的新华街喝茶,有名的艳遇一条街。看到人潮如水从身边过,红男绿女好像深海里潜行的游鱼,带着暧昧而不可言传的表情,互相窥测。在这里,有个默认的共识就是艳遇。于是看见这些人有着兽的迫切,却带着鱼的小心去期待艳遇就好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逃开这喧杂的场合,带着喉咙里普洱茶的甘香离开。

青石小巷波影微光,夜见独身回转客栈的路上,想起一直很喜欢的那首叫《偶然》的小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据说这首小诗是徐志摩为回应林徽因的一首诗而作,把他和徽因在英伦乃至尘世间的邂逅比喻成两点在暗夜的海面上的偶然交汇。林徽因很理性地回绝了徐志摩的求爱,而志摩也把这段恋情很深地埋藏于心中,至死,她都是他的人间四月天。

艳遇是在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仰目心惊,瞬息间心花开遍,就像有个女子在桃花树下,她不期待能遇见什么,却在抬首间撞见了爱情。那男子站在不远处,她一笑,很快又低下头,问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吗?”虽然日后那女子也许会沦落为为生活锱铢计较的老妇,那清秀儒雅的男生也许只是个内心怯懦的无用男人,在生活中面目疮痍。

这才是艳遇,爱情如落英缤纷。却不知哪一瓣会落到自己身上。而现在,艳遇是乡间伸出墙头的苹果树,有点身体柔韧性的人,都敢爬上墙头去摘,啃两口再丢掉,并且太多人打着一见钟情的旗号,去遮掩情欲的泛滥。

真正的一见钟情,是这样的——一个男子走在开满狗尾巴花的野外,而不是坐在酒吧里听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啜着红酒,一双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着目标,表面还要做出淡漠的样子;他遇见一个女子,是衣着清素眉目清亮,顾盼流光,而不是穿着刻意,娇娇嗲嗲,媚眼如丝;他握住她的手,而不是趁机揽住她的腰,接近她的嘴;也是适合心意,却不是想着适合一夜情,他拉她到隐秘处只为低低诉说相思,而不是立刻make love。

比起现世男女感情的纠葛难清,《诗经》里的爱情诗,至纯至善到让人目酸。《野有蔓草》的风格,真的就像原野中随风摇曳的野草一样清新自然。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原野上的芳草绿茵茵,草尖露水亮晶晶,遇见一位美人儿,眉目清亮多漂亮,没有约定巧相逢,称心如意多欢畅。

芳草茂密绿茵茵,草间露水白茫茫,遇见一位美人儿,眉目婉转多清秀,没有约好巧相逢,同她藏好诉衷肠。

诗以蔓草起兴,点出相遇是在长满野草的乡间。这是一个仲春的早晨,天刚亮,日未出。空气清新,露水还挂在草上,这时寂静的旷野上,有一个女子自自若若地走来,被一个心仪她的男子看见。娇艳欲滴的美人,身后是娇艳欲滴的露水,她像一枝沾满了露水的花,美得让人心软。她的出现让开着狗尾巴草的普通田畈也变得美不胜收。

诗中描绘的场景其实非常简洁甚至普通,没有刻意的修饰和美化,可是往往越是简单,越是直抵人心。陌上花开,女子徐徐而来,意境无限。这样的一见钟情实在是引人入胜,被后世人不断被临摹重现。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为后面的“与子偕臧”创造了特有的环境气氛。过去的注释都把“臧”理解为“善”或“美”,独有闻一多先生以为“臧”应该与“藏”同义,即“隐藏”之意,闻一多先生的见解颇有见地,也极富想象力。试想,一名男子在路上巧遇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子,那种惊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机不可失,大胆的小伙子拉着姑娘的手隐藏于幽僻之处,准备一诉衷肠。

 

诗中的女子,容颜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却依然叫人印象深刻。她的美目是最主要标志。“清扬婉兮,婉如清扬。”目以清明为美,扬也是明。诗是以男子的口吻来切入,吟唱,但我们从这八个字也可以窥见女方的反应。情意是需要刺激策动的,男子的欣喜也感染了女子,她心中欢喜,顾盼生情,显然是两情相悦。

我们绝对要支持男女交往的自由,绝对要相信“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在有完全拥有一个人的冲动时不要羞拒。否则还不如“郑风”“齐风”里的大胆男女了。这对两千年后的人来讲,不是进步,而是倒退。

只是,我们应该知道,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真心的,游戏花丛不要紧,只要你确信在千帆过尽时还能找到适合心愿的那个人。

当爱情褪去所有的形迹时,希望,遇见你,是在自在无碍的旷野,清洁如露水般地对视,真心盛开,而欲望如虫豸退避。一如两千年前乡间的寻常男女。

可是,当艳遇变成了一见钟情的庸俗版以后,我们还有多少心胸可以用来承载真正艳遇时的喜悦? 当我们习惯置身繁芜世间,心眼忙乱,即使爱以神迹降临,又是否还能以孩童般明净的双眼望见?

那野有蔓草的乡间,相看两不厌的两个人,毕竟是远了。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因追不上,为可望不可及而心意荒凉,这样的心境,犹如站在一副古画前,看着画中人默默思量

——后来,徐志摩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道: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向旧式婚姻挑战的勇气着实可嘉,他说他要做中国离婚的第一人。只是可怜他的发妻,张幼仪。一个柔弱女子被丈夫抛弃心中是何等凄惨苦闷,婚变的痛苦是我们未经历过之人难以理解和体会的。之后的陆小曼风姿绰约,浪漫多情,正是对了徐志摩的胃口。但是她在花销上大手大脚和生活作风上的迷乱无度又使志摩为经济事务疲于奔命,一代才子竟为赚钱死于飞机失事……

叹!

爱情,不会永如诗章里所写的那样甜美无邪。她不是天真的白雪公主,也许更像复仇索命的女鬼。可惜我们常常看见的只是这面风月宝鉴的正面,而不是反面。谈情说爱无妨,我早已不信这玩意。爱情说残酷些,不过某一时段的激情的感觉,或者说 只有互相欣赏和喜爱,而且在公共活动和私生活都和谐的情况下,感情才是长远而且可以产生依恋的感觉的。爱情存在,的确存在,但是只不过是一个时期特殊的激情而已,说直白些,像高潮不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是会给你美好的记忆和感觉,只不过爱情的时间相对要长些而已。过了高潮期后还能相濡以沫的,我宁愿相信是亲情和依恋的感情了。当爱情转化为亲情依恋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美好了。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齐风·东方之日》

当初,姜尚因为辅佐武王姬发建立周朝功勋卓著,在他东征三年剿灭东夷人的叛乱之后,周天子把东夷撤退所出让的胶东半岛,分封给了姜子牙,是为齐国。事实上,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以姜子牙镇守胶东,颇有点儿“以夷治夷”的味道。姜子牙毕竟是异姓,也许是为了监督姜子牙,周王在齐国南面又设了鲁国,将大圣人周公封到那里。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却是由周公的儿子周伯禽来打理的,因为周公自己要忙着在京城里辅佐幼主,改造蛮夷的光荣任务就落在周公子伯禽的肩膀上,周小圣自幼受周大圣礼义教育的影响,他来到山东以后,即刻着手着力搞好鲁国的精神文明建设,对全民的素质教育看得非常重,抓得非常紧。周小圣根据周大圣的“周礼”制定了一系列的礼教规范,要求全民学习。如此经过三年时间的整改,鲁国的东夷人全部被改造过来了,大家遵循着刻板有礼的“周礼”过着温文有礼,束手束脚的生活。与此同时,齐国领主的姜尚也在他的地盘治理着自己的王国。不过他的治国理念和周小圣完全不同,齐国的发展道路也因此和鲁国背道而驰。

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他没有革除东夷习俗,而是保留了东夷人的尚武风格和竞争精神,大力发展经济。姜子牙讲求经世致用,举贤上功,重用能人和功臣,他还鼓励经商,不拘一格地搞活经济,开发渔盐,鼓励妇女织造,刺激器皿手工艺生产,引导商朝遗民发展商业以补充农业的局限。(这种改革思路不要说是在当时,就是搁现在也不落伍啊,姜子牙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齐国在他的领导下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蒸蒸日上,一直是诸侯国里的强国,后来更成为春秋五霸之首。

没有了呆板礼教的束缚,齐国的民风也开放,再加上当时的齐国盛产美女,哎呀,真叫人没奈何啊!经济富强民风开放美女风情冶艳,真是想收敛点都难。《诗经》十五国风,大多都是男泡女,惟有“齐风”是女泡男。尤以《东方之日》里写得最直接。

一个齐国的女子和一个男子热恋,主动到他家中与他亲热,从白天到晚上与他形影不离,这样的大胆前卫恐怕连现代人都要自叹弗如。此诗以男子口吻起兴,写女子的热情,不见其淫邪,只见爱恋的热切。那男子也好,能受得情人的温存,虽是贪欢,更懂得尊重她的情感,并不认为她的投怀送抱就是轻佻。这样的男欢女爱即使在密室也是正大光明的,正合了“思无邪”的本意。

《诗经》时代的社会风气并不拘谨,男女交往也不像后来礼教盛行时那么亦步亦趋的严肃,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齐女的开放还是骇人的。郑国在当时是有名的民风开放之邦,比起齐国来还是差了不只一截。《郑风·将仲子》里那个多情的女子,想着情人来相见,却忍不住央求她的情人:“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二哥啊,别翻越我家巷里墙,别折断我家的杞树枝),齐女的所为却应了牛峤说的“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这点为爱奋不顾身的精神,明里暗里都感染了后世的人。

道学家们感喟着女子不循礼教而行的淫,却阻止不了读书人时时用文字构建关于女性的幻想:抱月而来的莺莺,自荐枕席的巫山女神,指水为誓的洛神宓妃……“枕边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齐女的率性明快烙在《诗经》里,是新人耳目的。因为大胆到烫手,让道学家们无所适从,就将它附会为新婚夫妇欢爱之词。如此虽然仍大胆,总算在礼教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过无论后世的道学家怎样掩饰曲解,都洗不去齐女为爱大胆付出的豪侠本色。

齐女的风情如此,撩人又让人惊退,诸国的公子王孙像待在岸上观水的人,又想下水,又怕水深。到了绝色美女文姜出世的时候,“齐大非偶”已经隐隐成了一种社会成见。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齐风·南山》

有时候,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宣姜的一生丧于卫亲使的谗言,而文姜的一生却是毁在一句“齐大非偶”上。当初文姜到了适婚的年龄,齐僖公为美貌的女儿广招天下诸侯为婿,情窦初开的文姜看上了郑庄公的英雄儿子姬忽,认为他高大威猛,风度翩翩。齐、郑两国便为儿女缔结了婚姻。两人本该结为佳偶。关键时刻姬忽先生不知听信了哪个八卦男递过来的“齐大非偶”的传言,说齐国的民风开放,女子一旦大了,作风开放,暗指文姜虽然美貌惊人,却不宜室宜家,不适合做老婆。姬忽听过,就取消了与齐姜的婚约。这一闷棍把文姜彻底敲懵了!无论在什么时候。退婚对一个女孩来说都是大事,等同说人家发现你有缺陷,看不上你了!或者说,你完美无缺,我偏偏就是看不上,你奈我何?

隔了千年,我们来看时仍不得不同情文姜莫名其妙被人摆了一道的遭遇:第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孩不喜欢自己,不但不喜欢自己,还以“齐大非偶”这样莫须有的理由拒绝自己。这实在是窝囊透顶。换了任何一个女孩都受不了,何况自幼受人爱宠,如同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文姜呢。文姜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恹恹成病。

姐姐宣姜的婚姻不顺,时乖命蹇,总有些不由自主的的意思。比起宣姜,妹妹文姜却没有那么乖顺。晴雯临死对宝玉哭叹:“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恐怕文姜遭到拒婚的重大刺激,也有晴雯这种不忿之心。MD,既然担了“齐大非偶”的虚名,我就做给你看,免得死了都是冤死鬼。

恰好此时与她兄妹情深的姜诸儿来探病(不能瞎说,开始他们真的是兄妹情深,后来不知道怎么感情迸发),文姜居然一不做二不休,竟和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姜诸儿之间,发生了男女私情。

齐僖公知道以后,吓得半死,赶紧把女儿嫁给刚好赶过来求婚的鲁桓公。为了防闲,齐僖公还一反兄弟送亲的惯例,亲自将女儿送往鲁国成亲。姜诸儿心中怏怏不乐,但又不能形诸颜色,本拟自告奋勇地担任送亲赴鲁的任务,以便在路途中再图良会,不料却被父亲一口回绝。就在文姜出嫁的前一夜,姜诸儿难抑思念之情,在竹简上刻了一首情诗,辗转递到妹妹手中。诗曰: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姜诸儿的情诗,既赞美文姜美艳如桃花,更感慨其花落鲁地,字里行间,尽是无可奈何的叹息。然而文姜回答的一首情诗,却非常大胆而现实,诗曰: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意思是说:时不我与,为欢趁早,来日之事难以预料,何不把握眼前?这是一种强烈的暗示,更是一种激情的鼓励,正是文姜泼辣大胆的性格体现。于是就在文姜出嫁的前一夜,这一对迹近疯狂的兄妹,又在一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地抵死缠绵,几乎误了第二天的行程。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两位行事这么大胆乎?兄妹两人乱伦的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南山》所讽刺的就是文姜出嫁后,齐襄公于心不甘恋恋不舍的样子。

 

由于是讽刺诗,而且讽刺的人位高权重,诗人不便以直笔去写,遂以南山雄狐起兴,狐为性淫之物,用雄狐求偶四处观望的样子隐喻襄公好淫之态。齐襄公身居高位,却无长者之德,做出淫妹的事,确属禽兽之行。当初文姜患病时,作为哥哥的姜诸儿常来探望。两人兄妹情深本是好事,可是诸儿浪荡文姜放荡,一来二去两人竟然发生了人伦不齿的苟且之情。春秋时代男女之间相当开放,只要两人情愿就能相恋,并自然发生男女关系。但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发生儿女私情,还是为礼法和世情所不允。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诗人用冠和屦起兴,指责襄公和文姜行为放荡,有悖伦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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