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还未消尽,酷寒已刺骨而入。
也只有在边城这个地方才能享受到这种变化极大的天气。
明月还未升高,星辰还躲在浮云里,轮值交班的时间却已经到了。
看着撤班的人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林俊拉了拉羊皮祆的衣服,将脖子尽可能地缩着,一双如鼠眼般的眼睛里,带着些恐惧地看着黑暗的四周。
今天这个班,本来是胡三当班的,可是昨夜他死了,死在前往小镇的路上。
据说是被吸血鬼吸光血而死的。
一想到吸血鬼,林俊的身子就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眼睛里的恐惧更浓了。
最近的万马堂几乎是笼罩在一片惊骇之中,莫名其妙失踪的失踪,莫名其妙死的死,连那传说中的吸血鬼都赫然出现了,有哪个不怕呢?
所以一轮到当夜班的人,无不都带着恐惧惊吓的心情来轮值。
不过有一点可安慰的是,今晚的月色很亮,林俊站的地方那根旗杆上又挂着盏很大的风灯。
明亮的月光和风灯,多少给黑暗带来了一点光明,所以林俊的心情就稍微踏实了一点。
——自古以来,黑暗岂非就是恐惧的根源?
寒意随着风而袭人了林俊的衣服内,在这种酷寒里,如果不保持“动”的话,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保证就成了冰棍了。
林梭左手紧握着长刀,原地慢跑了起来,右手已从怀里拿出一小瓶烧酒,对嘴一灌就是一大口。
等酒到了肚子里,林俊才稍微觉得暖和一点,照规定,当值是不准喝酒的,可是又有哪个不喝酒?
只要不误事,不被看到,上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酒逐渐在瓶中消失时,暖意才扩散到全身,林俊停止了慢跑的运动,大概是酒的关系,或是这宁静的夜色使他心里的恐惧不再那么浓厚了。
林俊正准备靠着旗杆打一下盹时,忽然看见一条人影由黑暗中慢慢地浮了出来,就仿佛是由无数黑暗凝结出来的一样。
“谁?”
林俊睁大眼睛,左右手的刀与酒瓶也互换地握着。
“谁?口令!”
人影没有说话,却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他的双脚不动,人却一直走了过来。
林俊发觉这个人影竟是凌空飘了过来,就仿佛鬼魅在游走般,他吓得左手的酒瓶不觉得掉了下去,右手虽然仍握着长刀,刀尖却抖得像风中的柳枝。
一双鼠眼般的眼睛已被恐惧所占据了,林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是……谁?”
“嘿……”
仿佛来自地狱的阴森笑声,随着人影的靠近而响亮。
等看清这个人影赫然就是己死了的飞天蜘蛛时,林俊的裤裆竟然都湿透了。
明亮的月光将飞天蜘蛛那苍白的脸色照得更苍白,将他嘴角的血迹照得更鲜红,嘴里的那双长长的虎牙竟然发出如刀锋般的光芒。
临敌偷跑的速度本是一流的林俊,此刻双腿竟仿佛已生了根,只会抖个不停,竟然不知跑,眼看着那双发出阴森光芒的虎牙靠近自己的脖子时,林俊才发觉一股刺痛由脖子传遍全身,然后他的人就死了。
血未被吸完,他的人就死了。
林俊竟是被吓死的。
虎牙一离开脖子,飞天蜘蛛手上的两根细竹筒立即插进林俊脖子上的伤口,然后马上拿出一个大水袋接住由竹筒流出的鲜血。
看着逐渐流满的水袋,飞天蜘蛛的眼中散出了愉快得意的神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竹筒里的鲜血就不再流了,飞天蜘蛛在等到鲜血已不再滴了,才将水袋拿起,扎紧袋口后,才将两根竹筒拔出。
看着“吸”光血的林俊,飞天蜘蛛得意地笑着。
明天他们又会发现一个被吸血鬼吸光血的尸体。
天气不管再怎么热,寒意再怎么冷,傅红雪永远都是那一身黑色粗布衫,外加一件已褪了色的皮袄。
他这个人就仿佛是深山里原始森林内的黑豹,不管天气如何恶劣,变化多大,都永远能适应、能生存。
傅红雪不但有黑豹般坚韧的身体,也有黑豹般敏锐的第六感官。
对于周遭潜伏的危险和杀气,甚至比黑豹的感触还来得敏锐。
寒夜未飞,昏灯已残。
傅红雪躺在黑暗里,躺在冰冷的床上,窗外边城的夜风在呼啸,他已倦。
就在傅红雪将睡未睡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将扑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在如此的风声中,就算仔细听都不大容易听得到、听得清。
傅红雪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身上每一个有感觉的地方,每一个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
只有杀人无数的人和杀人无数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傅红雪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己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的坚硬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水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一道本来可以将他刺杀于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傅红雪,如果他没有黑豹般敏锐的第六感官,如果他未曾有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那么他一定被刚刚那一道剑光刺杀于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傅红雪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上的声音。
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应该是傅红雪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的手上,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下。
傅红雪身于凌空,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己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错。
床下是有一个人,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却已不在那个人的手里。
傅红雪一扑下去那个人立即跃起,黑暗中,傅红雪仿佛看见有道淡淡的刀光从那个人手边闪出。
这时傅红雪的身子是下降式,全身潜在的力量已在刚刚空中扭身时用尽了,当他看到这淡淡的刀光时,他的旧力已竭,新力未生。
这个来刺杀傅红雪的人,无疑是高手中的高手,他算准了傅红雪一定能躲得过他的第一剑,也算准了傅红雪会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他当然算准了傅红雪一定知道他在傅红雪扑下时的一刹那间,无法将床板间的剑拔出。
他更算了傅红雪一定猜不到他还有另一把刀。
这一刀,才是真真正正的致命一刀。
人在空中,已无法再退。
刀光闪出,人必亡。
一刀挥出,淡淡的刀光映着刺客已有笑意的嘴角,他知道这一刀,傅红雪绝对是无法料到,也无法闪开。
料不到,闪不开,就得死。
就在这刺客准备欣赏鲜血溅出的美景时,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仿佛很熟悉的声音。
一种只有在刀锋破风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他听见的是刀声。
当他听见刀声时,他就已感觉到泥土的冰冷,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看见傅红雪冷冷地站在他面前,正在用一种仿佛远山之巅上的星辰般眼睛看着他。
怎么可能?那一刀已是必死的一刀,傅红雪怎么可能躲得过?
他记得仿佛听见刀声。
是谁的刀声?
不可能是傅红雪,根本没看见他拔刀,刀未拔,又怎么可能有刀声呢?
他想用力撑起身子,忽然发觉右手竟然没有感觉,等到傅红雪点燃了残灯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右手居然已断了。
难道刚刚听见刀声时,他的右手腕就已被砍断?他只听见刀声,没有看见刀,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刀吗?
在昏黄的残灯下,傅红雪发现这个来刺杀他的人竟然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此刻他正用不胜恐惧的目光看着傅红雪。
“你不信我一刀能砍断你的手?”傅红雪淡淡他说。
“只有听见刀声,刀声……”他喃喃他说:“看不见刀,看不见刀……”
他脸上表情扭曲,并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内心对于事实的挣扎。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刀,可是事实偏偏又摆在眼前。
“你是谁?”傅红雪冷冷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向地上自己的断手,看着仍握着刀的手,他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混合无奈、哀伤、沉痛和解脱的神情。
在这么多复杂的情绪里,为什么会有解脱的心态呢?
傅红雪也将目光转向地上的断手,当他接触到那只断手时,他的脸上也忽然露出一种很怪的表情。
当傅红雪看到那只断手时,他就“忽然间了解”那个刺客为什么看着自己的断手会露出那种很复杂的神情来。
其实傅红雪看的不是断手,而是断手上的刀。
那是一把很弯的刀,弯如弦月,弯如渔翁垂钓的钩。
这种弯刀大部分是边疆人民有用的刀,但是三年前,中原武林忽然间出现了一位用弯刀的高手。
那位高手以一把如弦月的弯刀,在三年间刺杀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各派掌门一流高手共计五十二人。
至今他从未败过一次。
傅红雪转头再次凝视着他,过了良久,才开口:“你就是‘弯刀阿七’?”
“是的。”阿七说:“我就是弯刀阿七。”
傅红雪又注视他好久后,才淡淡他说:“你错了。”
“我错了?
“你如果光明正大地来找我,或许你就看得见刀。”傅红雪一字一字他说。
“看得见刀?”
昨天之前,阿七绝对不相信这句话,但是现在他已不能不信了,他的眼中再次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
傅红雪的目光又迎向阿七眼中的那一抹“解脱”的神情,他静静地看着阿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阿七也叹了口气,脸上那些复杂的表情也随着这一口气叹出而消失,只剩下一种解脱的欢愉和虚脱,然后他忽然用一种很真诚的口气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傅红雪淡淡地回答。
阿七为什么要对砍断他手的傅红雪说谢谢呢?
傅红雪当然了解阿七的意思,所以他才会说“不用客气”,因为他也是用刀的人。
痴于刀的人往往和痴于情的人一样。
陷身于情网中,被情丝困住的人,不但无法自拔,甚至想求死都不能。
那种生不如死,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痛楚,也唯有痴于刀的人才能了解。
所以情丝往往需要慧剑来斩,痴于刀的人也只有死于刀下才能解脱。
所以傅红雪虽然砍断了阿七的手,他非但没有怨言,还很感激傅红雪。
阿七努力挣扎着站了起来,用那剩下的左手捂住断手,然后对傅红雪说:“你不用送我。”
“我知道。”傅红雪说。
两个人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阿七忽然转身走了出去,当他走到门口时,傅红雪忽然开口。
“左手一样可以用刀。”傅红雪淡淡他说:“在小李飞刀那个时代里有一位本来用右手剑的人,后来右手虽然断了,可是他的左手剑却比右手来的快。”
傅红雪说的是荆无命,阿七知道,但他只是淡淡地回头,淡淡地对傅红雪说:“我离家已有三年了,我的故乡还有一位痴情的人在等着我。”阿七平静他说:“或许我会用左手来炒菜,用左手来陪她喝几杯。”
“有机会我一定去吃你炒的菜。”傅红雪说。
“我一定等你。”阿七说:“我的家在拉萨城外,一个叫‘风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