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处。
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
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
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受内伤虽不重,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晕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爬到岸边。
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来。
这渔船顺风破流,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谨慎小心。
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又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她俯身抬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去,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
她左右双手各都提着只青竹篮,身形飞掠在峰峙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
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流花,飞激四溅。
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自发龙婆凌波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自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
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双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
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传了出来,无底洞中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
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
隐约听来,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位,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暗忖道:“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婆子必是来自常春岛的。
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究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仍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她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疑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反来复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诡秘已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于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掀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份量亦是极为沉重,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
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之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可佩。
铁中棠自钢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见山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
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
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
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侵侵然直逼铁中棠眉睫。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他发譬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
铁中棠紧抓铁板,心想只要他身形一动,立将铁板阖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后来,也不禁一怔。
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竞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竟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
那入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息一声,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掀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作甚?”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的。
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然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绝不皱一皱眉头。
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的的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
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
尤其是那锁在他身上的一副巨大之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
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人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上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为兄弟的,老天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此种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了悲痛,垂首问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必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他竟然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
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
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竞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道:“藻儿自小便喜欢享受,那地方若是烧了,他必定要设法再造一处,这也好激发他一些争强要好之心,免得他只知享受,却不知如何耕耘……这孩子本来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过懒了。”
铁中棠叹道:“老伯见解,果非凡人能及。”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的好,你能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
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她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苦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然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东西弄去后……”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夜帝又仰天大笑道:“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绝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了。”
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遂,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迷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之。
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回原地。
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度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说服,劝他出去。
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灯光。
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佯,灯蕊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结,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间灯蕊便一起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
他奇怪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贴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这里却是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张石凳。
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在一旁的洗梳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的好……说的好……”一面大笑,一面已自将哪两只纸袋拆了开来。
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部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往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的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是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大曾说,苦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可是有些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是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便是。”
夜帝大笑道:“好!”
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
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拓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拓潦倒的模样?
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严。
这谦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来。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
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了,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之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的跟着走了下去。
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一不大出他意料之外。
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张开时再张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
夜帝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
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张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眼睛不张还罢,这一张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此刻他立现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
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都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
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是雕成那夜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乌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
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之事。
更何况——
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的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这少年自何处来的。
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最!
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
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倒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
少女们一阵娇笑,一起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帘中飘了过来。
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已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得设法好好享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小侄心里有许多事无法了解,不知老伯能否见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
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要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徽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我一生行事,自信绝无有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
“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唯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
“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
“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说:“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
“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唯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大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便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唯有连连苦笑。
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所说的是对还是错。
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
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曾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及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
“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错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菜,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
“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
“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
“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唯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
“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万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的维护着她们,绝不会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入温室,冬日培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更是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们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
“而日后却早已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置,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了。
“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好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
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的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间中的秘路全部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汉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之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地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干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自下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不如由你按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睑,说的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
“有一大,已是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去,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
“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
“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的那块山石竟有条袭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袭隙中呆呆的望着我们。
“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绝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
“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
“我们每天挤羊乳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那地洞里。
“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
“但闺秀少女会到街上来买画的极少,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网、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这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
“那时我们到了街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都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
“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的望着那画儿出神。”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含笑说了下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一定要求我们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们走。我们被逼得没法于,也实在瞧她们可怜……”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若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要活活急死了。”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格格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吧!”
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垂下了头。
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
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们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子。
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岩洞变成了仙境。
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会被迷住,而且想尽法子,也要赶来。
“到后来我们真怕若照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了们挤塌,是以再也不敢将他的图画雕刻拿出去卖了。”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我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祥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要是吃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的大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别人看好得多。”
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却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令人见之神醉。
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子女,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儿,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人带来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置起来。”
夜帝微微笑道:“好了……中棠,你也该全明白了。”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骗倒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
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
转眼四望,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
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是喜。
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你们……太好了!”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