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掌柜不敢再开口,鞠躬而退。别的桌上却有人在冷笑:"这小子也不知是暴发户,还是饿疯了!"小弟好像根本没听见,喃喃道:"这些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只可惜平时很难吃得到!"谢晓峰道:"只要你高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没有人能吃得下这样一桌菜,小弟每样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我饱了。"谢晓峰道:"你吃得不多!"
小弟道:"若是吃一口就已尝出滋味,又何必吃得太多!"他长长吐出口气,拍了拍桌子,道:"看账来。"像他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胖掌柜早就在旁边等著,陪笑道:"这是八两银子一桌的,外加酒水,一共是十两四钱。"小弟道:"不贵。"
胖掌恒道:"小号做生意一向规矩。连半分钱都不会多算客官的。"小弟看了看谢晓峰,道:"加上小账赏钱。我们就给他十二两怎样."谢晓峰道:"不多。"小弟道:"你要照顾我,我吃饭当然该你付钱。"谢晓峰道:"不错。"
小弟道:"你为什么还不付!"
谢晓峰道:"因为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弟笑了,大笑,忽然站起来,向刚才有人冷笑的桌子走过去。
这一桌的客人有四位,除了一个酒喝最少,话也说得最少,看起来好像有点笨头笨脑的布衣少年外,其余三个人,都是气概轩昂,意气风发的英俊男儿,年纪也都在二十左右。
桌上摆著三柄剑,形式都很古雅,纵末出鞘,也看得出却是利器。
刚才在冷笑的一个人,衣著最华丽,神情最骄傲,看见小弟走过来,他又在冷笑。
小弟却看著摆在他手边的那柄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这人冷笑道:"你也懂剑!"
小弟道:"据说昔年有位徐鲁子徐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据说他曾应武当第七代掌门之邀,以西方精铁之英,用武当解剑池的水,铸成了七柄利剑,由掌门人传给门下剑术最高的七大弟子,人在剑在,死后才交回掌门收执。"他傲笑问道:"却不知这柄剑是否其中之一!"冷笑的少年还在冷笑,身旁却已有个紫衣人道:"好眼力。"小弟道:"贵姓!"
紫衣人道:"我姓袁,他姓曹。"
小弟道:"莫非就是武当七大弟子中,最年轻英俊的曹寒玉!"紫衣人又说了句:"好眼力。"
小弟道:"那阁下想必就是金陵紫衣老家的大公子了。"紫衣人道:"我是老二,我叫袁次云,他才是我的大哥袁飞云就坐在他身旁,唇上已有了微髭。"小弟道:"这位呢!"
他问的是那看来最老实的布衣少年:"彩凤不与寒鸦同飞,这位想必也是名门世家的少爷公子。"布衣少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是。"
小弟道:"很好。"
这两个字下面显然还有下文,布衣少年就等著他说下去。老实人通常都不多说,也不多问。
小弟果然已接著说道:"这里总算有个人是跟他无冤无仇的了。"袁次云道:"他是谁!"
小弟道:"就是那个本来该付账,身上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的人。"袁次云道:"我们都跟他有仇!"
小弟道:"好像有一点。"
袁次云道:"有什么冤什么仇!"
小弟道:"贷昆仲是不是有位叔父,江湖人称千红剑客!"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这位曹公子是不是有位兄长,单名一个『冰』字。"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他们两位是不是死在神剑山庄的!"袁次云脸色已变了,道:"难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小弟道:"他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呛啷"一声,曹寒玉的剑已出鞘,袁家兄弟的手也已握住剑柄。
"你就是谢晓峰!"
"我就是。"
剑光闪动间,三柄剑已将谢晓峰围住。
谢晓峰的脸色没有变,胖掌柜的脸却已被吓得发青,小弟突然走过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问:"你知不知道吃白食的,最好的法子是什么!"胖掌杠摇头。
小弟道:"就是先找几个人混战一场,自己再悄悄溜走。"小弟已经溜了。他说溜就溜,溜得真快,等到胖掌柜回过头,他早已人影不见。
胖掌柜只有苦笑。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法子,以前就有人在这里用过,以后一定还有人会用。
因为用这法子来吃白食,实在很有效。
正午,长街。
小弟沿著屋后下的阴影往前走。能够摆脱掉谢晓峰,本是件很令人得意高兴的事,可是他却连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
他只想一个人奔走入原野,放声呐喊,又想远远的奔上高山之巅去痛哭一场。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想,也许连他自己都知道。
——谢晓峰是不是能对付那三个眠睛长在头顶上的小杂种?
——他们谁胜谁负,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就算他们全部都死了,也有他们的老子和娘来为他们悲伤痛哭,我死了有谁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印?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街上的人全都扭过头,吃惊的看著他,都把他看成个疯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别人随便把他看成什么东西,他都不在乎。
一辆大车从前面的街角转过来,用两匹马拉著的大车,崭新的黑漆车厢,擦得比镜子还亮,窗口还斜插著一面小红旗。
身上系著条红腰带的车把式,手挥长鞭,扬眉吐气,神气得要命。
小弟忽然冲过去,挡在马头前,健马惊嘶,人立而起。
赶车的大吼大骂,一鞭子抽了下来。
"你想死!"
小弟还不想死,也不想挨鞭子,左手带住了鞭梢,右手拉住了僵绳,赶车的就一头栽在地上,车马却已停下。
车窗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光洁的发髻,营养充足的脸,却配著双凶横的眼。
小弟走过去,深深吸了口气,道:"好漂亮的头发,好。"这人狠狠的瞪著他,厉声道:"你想干什么!"小弟道:"我想死。"
一这人冷笑,道:"那容易得很。"
小弟微笑,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人。"他看著这人扶在车窗上的一只手,粗短的手指,手背上青筋凸起。
只有经过长期艰苦奋斗,而且练过外家掌力的人,才会有这一只手,做别的事也许都不适宜,要拖断一个人的脖子却绝非难事。
小弟就伸长了脖子,拉开车门,微笑道:"请。"这人反而变得有些犹疑了,无缘无故就来找死的人毕竟不太多。
车厢里还有个猫一样蜷伏著的女人,正眯著双新月般的睡眼在打量著小弟,忽然吃吃的笑道:"他既然这想死,你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了他?胡大爷几时变得连人都不敢杀了!"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娇弱而柔媚,话中却带著猫爪般的刺。
胡大爷眼睛里立刻又露出凶光,冷冷道:"你几时见过我胡非杀过这样的无名小辈。"猫一样的少女又吃吃的笑道:"你怎知道他是个无名的小辈他年纪虽轻,可是年轻人里名气大过你的也有不少,说不定他就是武当派的曹寒玉,也说不定他就是江南紫衣袁家的大少爷,你心里一定就在顾忌著他们,所以才不敢出手。"胡非的一张脸立刻涨血红,这少女软言温柔,可是每句话都说中了他的心病。
他知道曹寒玉和袁家兄弟都到了这里,这少年若是没有点来历,怎敢在他面前无礼?
小弟忽然道:"这位胡大爷莫非就是红旗镖局的铁掌胡非!"胡非立刻又挺起了胸膛,大声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江湖豪杰听见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头,心里总难免有些得意,如果自己的名头能将对方骇走,那当然更是再好也没有。
小弟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胡非道:"想不到什么!"
小弟道:"想不到红旗镖局居然有这大的威风,这大的气派,连镍局一但小小的镖师,都能摆得出这大的排场来。"这样的鲜花骏马,阔车美人,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镖师能养得起的。
红旗镖局的声誉虽隆,总镖头:"飞骑快剑"铁中奇的追风七十二式和二十八枝穿云箭虽然是名震江湖的绝技,可是镖局里的一个镖头,月俸最多也只不过有几十两银子。
胡非的脸涨得更红,怒道:"我的排场大小,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弟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胡非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小弟道:"我既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我我"这本是他心里的隐痛,他说的话虽不伤人,却刺伤了他自己。像曹寒玉那样的名门子弟,提起自己的身世时,当然不会有他这样悲苦的表情。
胡非心里立刻松了口气,厉声道:"我虽不杀无名小辈,今日却不妨破例一次。"他的人已箭一般窜出车厢,铁掌交错,猛切小弟的咽喉。
小弟道:"你虽然肯破例了,我却又改变了主意,又不想死了。"这几句话说完,他已避开了胡非的二十招,身子忽然一轻,:"嗤"的一声,中指弹出,指尖已点中了胡非的腰。胡非只觉得半边身子发麻,腰下又酸又软,一腿条已跪了下去。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胡大镖头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多礼!"胡非咬著牙,恨恨道:"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那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吃里扒外干我吃了你什么?凭你一个小小的镖师,就能养得起我!"她看著小弟,又道:"小弟弟,你刚才只有一样事看错了。"小弟道:"哦!"
猫一样的女人道:"一直都是我在养他,不是他在养我。"胡非怒吼,想朴过去,又跌倒。
猫一样的女人道:"最近你吃得太多,应该少坐车,多走路。"她用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看小弟:"可是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又害怕,你说该怎办呢?"小弟道:"你想不想找个人陪你!"
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当然想,想得要命,可是,我在这里人地生疏,又能找得到谁呢?"小弟道:"我。"
胡非一条腿跪在地上,看著小弟上了车,看著马车绝尘而去,却没有看见后面已有人无望无息的走过来,已到了他身后。
车厢里充满了醉人的香气。小弟跷起了脚,坐在柔软的位子上,看若对面那猫一样蜷伏在角落里的女人。这女人要甩掉一个男人,简直比甩掉一把鼻涕还容易。
这女人也在看著他,忽然道:"后面究竟有什么人在追你,能让你怕得这厉害!"小弟故意不懂:"谁说后面有人在追我!"
猫一样的女人笑道:"你虽然不是好人,可是也不会无缘无故要抢人马车的,你故意要找胡非的麻烦,就因为你看上了车上的红旗,躲在红旗镖局的车子里,总比躲在别的地方好些。"她的眼睛也像狸一样利,一眼就看出了别人在打什么主意。
小弟笑了:"你怎知道我是看中了车上的红旗,不是看中了你!"猫一样的女人也笑了:"好可爱的孩子,好甜的嘴。"她眨著眼,眼波流动如春水:"你既然看中了我,为什么不过来抱抱我!"小弟道:"我怕。"
猫一样的女人道:"怕什么!"
小弟道:"怕你以后也像甩鼻涕一样甩了我。"猫一样的女人嫣然道:"我只甩那种本来就像鼻涕的男人,你像不像鼻涕!"小弟道:"不像。"
他忽然间就已坐了过去,一下子就已抱住了她,而且抱得很紧。
他的身世孤苦离奇,心里充满了悲愤不平,做出来的事,本来就不是可以用常理揣测的。
他的手也很不老实。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小弟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弟道:"你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猫一样的女人道:"漂亮的女人,都有男人的,你知道我是谁的女人!"小弟道:"不管你以前是谁的,现在总是我的。"猫一样的女人道:"可是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小弟道:"我没有名字,我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一提起这件事,他心里就有一股悲伤恨气直冲上来,只觉得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他,他又何必要对得起别人?猫一样的女人看著他脸上的表情,脸已红了,好像又害羞,又害怕,头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强奸我!"小弟道:"是。"
他的头已伸过去,去找她的嘴。
突听车窗:"格"的一响,彷佛有风吹过,等他抬起头,对面的位子上已坐著一个人,苍白的脸上,带著种说不出的悲伤。
小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我又来了。"
车厢很阔大,本来至少可以坐六个人的,可是现在三个人就似已觉得很挤。
小弟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风流公子,你的女人多得连数都数不清。"谢晓峰没有否认。
小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末你为什么不让我也有个女人,难道你要要我做一辈子和尚!"谢晓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强笑道:"你不必做和尚,可是这个女人不行。"小弟道:"为什么!"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他的。"小弟的脸色惨白的。
猫一样的女人已坐过去,轻摸著他的脸,柔声道:"几年不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因为女人太多?还是因为想我想瘦的!"谢晓峰没有动,没有开口。
小弟握禁双拳,看著他们,他不开口,也不动。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位小弟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弟忽然笑了,大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笑什么!"
小弟道:"我笑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又何必别人来告诉我!"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人?"小弟道:"你是个婊子。"
他狂笑著撞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狂笑,狂奔。
至于谢晓峰是不是还会跟著他?路上的人是不是又要把他当作疯子?他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