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在城西,是个大花园。现在已过了黄昏,花丛里树阴下亭台楼阁间,已亮起了一盏盏繁星般的灯光。晚风中带着花香,也带着酒香。月圆如镜,正挂在树梢。是连理树。高大的红木棉,两株连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们在拥抱着一样。
陆小凤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针,他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个是焦急伤心的时候。他已在园中走了一遍,今夜来的女客并不多,他还没有看见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着急。
因为公孙兰并不知道园子里有陆小凤这么样一个人在找她,这点他无疑巳占了优势,冰盘般的明月,已渐渐升高了朦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现在若是有薛冰在身侧,她一定会吵着要找个位子坐下来,叫一大盘这里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别人面前,她总是很害羞一句话还没有说,脸就已红了。可是只要跟陆小凤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变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吵着要这样,一会儿又吵着要那样,连片刻都不肯停。陆小凤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他喜欢她吵,喜欢听她吵,看她吵,喜欢看她像孩子般在面前撒娇赖皮,喜欢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准备再到别的地方去走。
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从树影下走了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太婆,穿着一身补满补钉的青色衣服,背上就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好像己将她的腰从中间压断了。
她走路的时候,就好像一直弯着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样。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满是皱纹。看来就像是张已揉成一团,又展开了的棉纸。
"糖炒栗子"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竹篮,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盖着"刚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一个孤苫贫穷的老妇人,已到了生命中的垂暮之年,还要出来用她那几乎完全嘶哑的声音,一声声叫卖她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本就是个很富于同情的人"老婆婆,你过来,我买两斤。"栗子果然又香又热。而且正是刚上市的。
"你说十文钱一斤?"
老婆婆点点头,还是弯着腰,好像一直在看陆小凤脚,因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来。
陆小凤却摇了摇头,道"十文钱一斤绝不行!""才十个大钱,大爷你也嫌贵?"
陆小凤板着脸道"像这么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两银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钱我都不买。"老婆婆笑了,笑得满脸的皱纹更深。这人是个呆子?还是镜花缘中君子国来的人?
"十两银子一斤,你若肯卖.我就买两斤。",老婆婆"当然肯卖,二十两一斤我也肯卖。"一个人年纪老了时,为什么总是比较贪心?
陆小凤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帮我个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能帮大爷你做什么事?"陆小凤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老婆婆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道"因为你的腰已弯了本来就好像总是在地上找东西一样,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样东西""找什么?"陆小凤道。"找个穿红鞋子的女人红鞋子上还绣着只猫头鹰"老婆婆也笑了。这种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她就算钻到别人裙子底下去,别人也不会疑心的。
她接过了二十两银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条线"大爷你就在这里等着,找到了我就回来告诉你。"陆小凤道"你若能找到,回来我再买你五斤栗子。"老婆婆高高兴兴的走了。陆小凤更开心,不但开心.而且得意。只有他这种聪明的人,才会想得出这种聪明主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天才。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总是比较短命的栗子还很热,又热又香。陆小凤正准备慰劳慰劳自己。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来,正剥了个栗子准备放进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欢吃栗子,天冷的时候,她总是先把栗子放在怀里,暖着手,然后再慢慢的剥来吃。有一次陆小风看见她时,她就正在剥栗子。
那天真冷,陆小凤的手都快冻僵了,她就拉着他的手就放到她怀里去。直到现在,那种甜蜜的温暖仿佛还留在陆小凤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这栗子你叫陆小凤怎么能吃得下去?
远处的花从间,隐隐传来了一阵凄婉的歌声"云发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晒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栏杆?"优美的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缠绵相思之意。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用衣角兜着的栗子,撒了一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树上,闭上了眼睛"若是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呢?"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消沉,动也不想再动,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就在这时候,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从黑影中走了出来。陆小凤眼睛并不是完全闭着的,还眯开着一条缝。
他本来想起来问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个鲜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发现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里,竞似在闪动着一种刀锋般的光。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眼睛里本来绝不该有这种光的。
陆小凤的心里,忽然也仿佛闪过了一道灵光。他索性将呼吸也闭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糠炒栗子,干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丝狞笑。陆小凤的脸在树影下看来,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一个就可以毒死三十个人,不捡起来岂非可惜!
她蹒跚着走了过来.陆小凤忽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虽然老态龙钟,仍脚步却很轻。她穿的裙子很长,直拖到地上盖住了脚,她脚上穿的是什么鞋子?陆小凤突然张开了眼睛瞪着她。这老太婆居然并没有吃惊,至少陆小风并没有看出她有吃惊的样子。
她实在真能沉得住气,居然还眯起眼笑了笑,道"这地方好像没有穿红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黄鞋子的倒有两个。"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穿红鞋子的也有一个,我已找到老婆婆道。"大爷你巳找到了?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就是你!
老婆婆吃惊的看着他"是我?我这种老太婆会穿着双红鞋子?"陆小凤谈淡道"我的眼睛会透视,已看见了你脚上的红鞋子,而且还看见了上面绣着的那只猫头鹰!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如银铃,比银铃更动听。你没有吃我的糖炒栗子?""没有。"
"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你为什么不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个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陆小凤道"偶尔也吃的,但却只吃没有毒的那一种。"老婆婆又笑了银铃般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你知道我是陆小凤?"
老婆婆笑道。"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陆小凤也笑了。他笑得当然没有这老太婆好听,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在笑。他知道这老婆婆已经快出手了,也知道这出手一击必定很不好受。他没有猜错。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这老婆婆已从篮子里抽出双短剑,剑上系着鲜红的彩缎。就在他看见这双短剑的时候,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陆小凤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剑锋上有毒。平时他也许是个很大意,很马虎的人,可是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能比他更谨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他的人忽然间似游鱼般滑了出去。不但反应快.动作更快。可是无论他的人到了哪里,闪动飞舞的剑光立刻也跟着到了哪里。
剑光如惊虹掣电,树叶被森寒的剑气所摧,片片落了下来。转瞬间又被剑光绞碎。陆小凤身上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来以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已是世上最快的剑客.他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这么样的人。
"昔有佳人公孙氏,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骚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里虽没有如山观者,但陆小凤面上颜色的确巳沮丧。连十五的明月,似也被这森寒的剑气逼得失去了光彩。难道,这就是昔年翟公孙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剑器。
陆小凤这才知道,剑器并不是舞给别人看的,剑器也一样可以杀人。他现在就随时都可能死在这剑器下。红缎带动短剑,远比用手使更灵活,招式的变化之快.更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贴在树杆上,"磁",的一声,剑风破风,两柄短剑如神龙交剪,闪电般刺了过来。,这里已是退无可退的绝路。
公孙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狞笑,但她却不知道陆小凤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绝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着树干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只听"夺"的一响,剑锋已钉入了树干。就在这一刹那,间,陆小凤的人已又弹起,反手一剑,剑柄上的绸带已断这,一着就等于砍断了握剑的两只手。公孙大娘的身子也已凌空,翻出,长裙飘飞,陆小凤终于看到了她的鞋子。红鞋子明月当空,红鞋子在月光下一现,她的人已经掠出五丈外。陆小凤当然绝不肯让她就这样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动时,已比她迟了一步。这一步他竟始终无法追上。
无论他用多快的身法,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都保持着,四五丈远。江湖中以轻功著名的高手,陆小凤也见过不少。,司空摘星当然就是其中轻功最高的一个,阎铁珊、霍长青、西门吹雪、老实和尚些人当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面逃的若是这些人,陆小凤说不定早巳追上,。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婆婆"非但剑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见的轻功高手。花木园林,亭台楼阁,飞一般从他们脚底倒退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条条道路。公孙大娘的身法竟,始终也没有慢下来,她虽然绝不是气力巳衰的老婆婆。但陆小凤也正是年轻力壮,精神,体力都正在颠峰,他的身法当然也没有慢下米。
公孙大娘已发现要甩掉后面这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前面的一条街上灯火辉煌,现在时候还不晚,这条街,正是城里里热闹的地方。街上有两三家茶楼,两三家酒馆,街旁摆着备式各样的摊子,有几档是卖针线花粉的,有几档,卖的是鱼生粥和烧鹅。
公孙大娘真力突然下坠,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声大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她人叫着,奔入了一家茶楼,陆小凤也已追到。但是一,个老太婆叫救命,一个年青力壮的大男人在后面追,这件事,当然是人人都看不惯的。已有几个直眉楞眼的小伙子,怨吼着跳了起来,有的还抽出了刀。陆小凤已发现要糟了。他当然有能力将这些路见不平,仗义勇为的年青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这些人看来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个人一起涌上来,动刀的动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围住了陆小凤,纷纷人骂"丢你老母.你条契弟追住个百掖婆做暗.晤通你重想强奸上?"陆小凤实在哭笑不得.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样解释,,想出手,又下不了手。一条板凳已当头砸了下来,他只有伸出手去挡。大家这才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已有个人冲了进来"劈劈拍拍",一人给了他们一个耳光。这些直眉楞眼的年青小伙子.竟连一个敢还手的都没有。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他已看出冲进来的这个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楼下的院子里,想试试他功夫的那两条赤膊大汉之一。"你地知晤知系也慑人?"这大汉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乙就系蛇工老大最好秘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的陆小凤。"对这些小伙子说来,陆小凤的名子并不吓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谁都不能动的了。于是拿刀的藏了刀,拿板凳的放下板凳。一个个都想过来道歉,赔罪,陆小凤却已乘机冲了出去,冲出了后面的门,后门外是条小巷子。他刚才看见公孙大娘就是从这扇门出去的,但现在小巷子里却只有条野狗蹲在阴沟里啃骨头。公孙大娘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知道再追也没法子追了,只好转过身。
那大汉巳跟过来,打着半生不熟的官活,笑道"我们正准备到西园去找你,想不到你已来了!
"找我有事?"
大汉点点头,道。"我们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
陆小凤更急,打断了他的话"她在哪里?"
大汉道"我带你去。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可是看见这大汉走过来,大多都远远的避开了。
"我也姓陆.叫陆广。"他好像认为姓陆是件很光荣的事,所以他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
陆小凤却只希望他少说话.快走路。
陆广却一心在讨好"这东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竟赫然又是几个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却好像看见了毒蛇一样,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是哪里来的?"陆广怔了怔,道。当然是买来的,姓陆的从来也不白拿别人的东西。""从哪里买来的?卖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边。"
陆厂随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个卖栗子的摊子,一个人正在大铁锅里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到处都有得卖的。陆小风松了口气他掌心却已泌出了冷汗。
现在想起来,他才发现刚才他剥开栗子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生平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那个栗子一进了嘴,现在他巳不是陆小凤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没有名字。"就这叶孤城剑锋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也没有刚才危险。他忽然发觉,一个人多情也是有好处的。何况他现在总算巳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愉快了起来,拍着陆广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陆,好极了,几时有空,我请你饮茶。"饮茶本是广东人最大的嗜好,饭对以不吃,茶却不可不饮。
谁知陆广却摇着头道"我不饮茶,我只喝酒。"陆小凤大笑,笑得别人都扭过头,吃惊的看着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兴的时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兴。这时陆广已转进了条小巷子。这条巷子正在一家饼店和一家绸缎庄的中间,巷子特别窄,两个人都不能并肩走,巷子两边也没有门,看来这只不过是那两家店铺盖房子时,故意留出来的一点空地而已。
也许,所以谁都不愿自己的墙连着对方的。但巷子的尽头,却有扇小红门。门是虚掩着的,一个人正站在门口,好像很着急,急得直搓手。
看见陆广,这人立刻迎上来,在陆广耳边悄悄的说了两句话.陆广的脸色似已变了,回过头向陆小风勉强笑了笑,道"就在这里,我……我不能陪你进去了。"他为什么不能进去?难道这屋子里也有什么可怕的事?
陆小凤已冲了进去,只要能找到薛冰.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不在乎。
院子里只有两间平房,房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不是薛冰。是两个男人,其中竟有一个是金九龄。陆小凤怔住"你,怎么会在这里?薛冰呢?"金九龄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伸出了手,他手里提着件衣服,又轻又软的白衣服。这是薛冰的衣服,陆小凤当然认得出.他脸色已变了。薛冰的衣服在这里,人却不在,这件衣服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她当然也不会自己脱了衣服,赤棵裸的走出去。陆小凤忽然觉得腿在发软,后退了两步,倒在椅子上.胃里已涌出了酸水。
金九龄的脸色也很沉重,迟疑着,终于问道"你认得出,这是薛冰的衣服?"陆小凤点点头,他跟薛冰分手的时候,薛冰身上还穿着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这里,她的人当然也一定到这里来过。""你看见她没有?"陆小凤还抱着希望。
金九龄却摇摇头,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没有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并不是我们找到的?
"是蛇王"
这次金九龄点了点头、道:"他的确是你的好朋友,的确替你尽了力!"陆小凤没有开口,他正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尽了力?"金九龄道。"自从今天凌晨时开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开始替你找薛冰"他们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为他们的兄弟已深入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尤其是茶楼、酒馆、客栈、饭铺,甚至卖艇仔销、烧鹅饭的大排档。这些本就是人最杂,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们先从这些地方开始打听,最近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吃饭睡觉的。客栈里没有,他们又再打听,附近有没有空房子租给可疑的陌生人。三千条市井好汉,在同时打听一件事,当然很快就会问出眉目来。
"麦家饼店后面,有栋小房子三四个月前,租给了一个人。"再问房东,房东的答复是。来租房子的是个很漂亮的后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预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房子也一直都是空着的,好像始终都没有人进去住。世上绝没有人会特地花钱租一栋房子却让它一直空着在那里,这其中当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龄道:今天黄昏时,他们问出了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这里来探听,那时这屋子里似乎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来探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回去再找了人来,这里却巳没有人。
陆小凤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金九龄笑了笑,道。"以前跟着我的那班兄弟,现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个人的肩.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平城的总捕头.鲁少华。"陆小凤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个短小精捍,年纪虽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的青衣人,穿着虽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鹰鼻如钩,腰上隐隐隆起,衣服里头虽然还带这软鞭练子枪一类的软兵器,也说不定是锁练拷镣。只要在江湖中混过几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门中的高手。白头鹰"鲁少华,也的确是东南一带黑道朋友觉得最扎手的名捕。
鲁少华赔着笑道,"我吃的虽然是公门饭,可是对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过得去我对他手下的兄弟,总是尽量的给方便。"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若想保持这城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清早.蛇王手下的二千兄弟,就全部出动,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能闭着眼睛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处打听。平城是岭南第一大埠,龙蛇混杂,四方杂处,能在这种地方做捕快们的总班头,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鲁少华道"等在下知道这件事和陆大侠有关系后.就立刻设法和老总联络。"虽然金九龄已不是他的老总但是他的称呼犹未改。现在陆小风才知道陆广刚才为什么不愿进来了,有平城的总捕在这里,他们当然是要避着些的,金九龄道"薛姑娘的衣服还在,可是人已不见,这只有一种解释。"陆小凤在听。他相信金九龄的判断,他自己的心却已又乱了。
金九龄道"绑她来的人,知道行踪已被发现,就立刻将她带走,却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换了套衣服""这里有衣服可换?"鲁少华打开了屋角的衣柜,柜子里还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青人穿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只有一张床,只有一个人住,但却有六七套各种不同的衣服,这就可以证明,件事。"陆小凤道"证明这个人必定精于易容改扮,随时都可能以各种不同的身分出现"金九龄道"但却只有衣服,没有鞋子,这也可以证明一件事"陆小凤道"证明她无论改扮什么人,穿的鞋子却只有一双。"金九龄道"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错,红鞋子,红缎的绣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金九龄道"由很多迹象都可以看出,来租房的那漂亮后生,的确是女人改扮的"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这里到处都积着灰尘,显见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日用生活需要用的东西这里连一样也没有,但却有面镜子。女人的确总是比较喜欢照镜子。"陆小凤道"男人也有喜欢照镜子的,易容改扮时更非照镜子不可。"金九龄在窗前的桌上,拿起了面镜子道"这上面有个手上汗迹留下来的印子.是新留下来的"陆小凤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龄点点头,道"但却绝不会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这里,手脚纵然没有被绑住.也一定被点了人道。"床上的被褥凌乱,好像刚有人睡过的样子。
金九龄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她刚才很可能直都是躺在床上的。",鲁少华"曾经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呻吟声,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还很可能已受了伤"金九龄瞪了他一眼他显然不愿让陆小凤知道这件事,免得陆小凤焦急难受。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就算不说,我也可以想得到的!"金九龄立刻道。"但屋子里一点血迹也没有,可见她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重"这就是安慰的话了,薛冰受的若是内伤,无论伤势多重,也不会有血迹留下的。但陆小凤却愿意听到这种话,他现在的确需要别人的安慰。
金九龄道"这人临时要将薛冰带走,走得显然很匆忙所以才会有这些痕迹留下!"陆小凤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金九龄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
那时陆小凤正在路上正准备到西园去赴约,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还没有出现。她很可能是将薛冰带走之后,再到西园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这房子的人。
金九龄道"这房子是在两个月前租下来的,正确的日期是五月十一。"陆小凤动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龄道"王府的盗案,是六月十一发生的,她来租这房子的时候,恰巧在盗案发生的前一个月。"陆小凤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龄道。"江重威的生日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陆小凤道。"他生日那天江轻霞曾经特地来为他祝寿"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也就在那天.她将酒窖的钥匙打了模型。"陆小凤道。"为了避免让别人怀疑她跟这件事有关系.所以她们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动手"金九龄道"在做这种大案之前,当然,定要有很周密的计划,还得先设法了解王府的环境.动手时才能万无一失。"陆小凤道"她平时当然不能以那大胡子的身分出现,所以到了当天晚上一定要准备个隐蔽的地方,易容改扮。"金九龄道。"这里就是个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地方是在闹区里,所以反而不会引人疑心!"金九龄叹道"看来她的确很能抓得住别人心里的弱点。"鲁少华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此刻才忍不住问"难道来租这房子的人,就是那绣花大盗?"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金九龄忽然道"不止六七成!"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敢说我们现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陆小凤道。"你为什么如此确定?"
金九龄道"就因为这样东西"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个红缎子的小荷包:"这是我刚才从衣柜下找到的,你看看里面是什么?"荷包里竟然是一包崭新的绣花针。
鲁少华从巷口的麦家饼店,买了些刚出炉的月饼。现在距离中秋虽然还有整整一个月,但月饼却己上市了。陆小凤勉强吃了半个。这条街道很静,他们一边走一边吃,绣花大盗当然绝不会再回到那房子去的.他们也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
金九龄道"这些绣花针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上面有没有淬毒?"
"没有。"
金九龄又道"她留下那些人活口,为的也许就是要那些人证明她不是女人,是个长着大胡子的,会绣花的男人。"陆小凤道"她根本也没有一定要杀他们的必要"金九龄道"你想她有没有可能就是江轻霞?"
"没有,完全没有可能"陆小凤道。"江轻霞的武功虽不弱,但比起她来,却差得很远"他接着又道"江轻霞唯一的任务,只不过是替她到王府里去探查情况,再打出几个钥匙模型来而巳。"金九龄道。"你认为江轻霞是她的属下?"陆小凤点点头。
金九龄道"江轻霞在江湖中也已是个名人,而且很骄傲,怎么会甘心受她的控制?"陆小凤叹道。"因为她样样都比江轻霞强得多,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高那么凶狠狡猾的女人"金九龄耸然动容"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苫笑道。不但已见过她,而且几乎已死在她手里金九龄道"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是代一个朋友到西园去赴约的"金九龄道"赴约?那是个什么样的约会?"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那实在是个要命的约会"金九龄道"你那朋友约的人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公孙兰。"
金九龄皱眉道"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这名字。"陆小凤道"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有名的人,也从来不愿出名。"金九龄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金九龄更奇怪"你已见过她,却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陆小凤"两斤糠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个下去,你现在就已见不到我金九龄忽然失声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陆小凤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金九龄道:"前两年里,常常会有些不明白的人死在路上那是被毒死的,尸体旁都散落着些糖炒栗子。"鲁少华也知道这件事"出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夜。
陆小凤道"今天正是月圆。"
鲁少华道,"我就曾经办过这么样几件案子.从来也查不出一点头绪,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谋财害命。"金九龄道"就因为死的部是些无名之辈,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江湖中流传,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鲁少华道。"两年前,有个新出道的镖师叫张放,就是这么样死的,只不过他临死前还说了两句话,""说什么?"
"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们再问他.熊姥姥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他又说句"因为她每到了月圆之夜,就喜欢杀人。"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原来她不但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还是熊姥姥"金九龄道"你认为绣花大盗也是她?"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但几件事凑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说明她就是绣花大盗了""哪几件事?"
"我-路追到麦记饼店那条街上,才被她溜了,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往那边逃。""因为她在那条街上住过,对那条街的地势比你熟悉!
陆小凤道:"而以衣柜里那些衣服、也正和她身材相合,听她的声音,年纪也不大,要扮成个漂亮后生,也绝不会被人看破"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陆小凤道"她虽然扮成个老太婆,但脚上穿的却还是双红鞋子,鲜红的缎子模上面据说还绣着只猫头鹰。"金九龄也长长吐出门气。不管怎么佯,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那绣花大盗是什么人了"鲁少华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没有线索去找?"陆小凤忽然道。有。"
"有线索?"
"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条,陆小凤接着道"第一,我们已知道江轻霞是认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这里有个秘密的巢穴,在别的地方做案时,也一定会同样有的"金九龄眼睛亮了。"不错,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做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独特的习惯,而且很难改变。"陆小凤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个巢!"南海就是华玉轩的所在地。
鲁少华眼睛也亮了,这"南海的班头孟伟.也是以前跟着金老总兄弟,我现在就可叫他开始去找.等你们到了那里,他说不定已经找到!"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可以叫他找?"
鲁少华点点头,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络而且用的是种最快的法子"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鲁少华道"飞鸽传书。"
金九龄道"也许她就是准备将薛冰带到那里去的.我们若是尽快赶去,说不走就可以在那里抓住她"鲁少华道"我会叫孟伟在查访时特别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金九龄道。"你现在就写这封信"
鲁少华道"是。"
他刚加快了脚步,金九龄忽然又道"还有,件事"鲁少华多少就停了等着吩咐。
金九龄欢笑着,看着他.道"你每个月要收蛇王兄弟他,们多少例规银子?"鲁少中的脸有点红了,却还是不敢不说实话"八百两,但也是由兄弟们大家分的"金九龄沉下了脸,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陆小凤的朋友?知不知道陆小凤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龄的朋友?"鲁少中垂下头,道"我知道,这份银子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金九龄又笑了。"好,从今天起,这分银子由我补给你。"鲁少华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礼,什么话也不再说了,也不必说。
陆小凤看着他去远,忽然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别人为什么都说你是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了"金九龄微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还会出卖朋友"金九龄笑得似已有点勉强"我出卖过谁?"
陆小凤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这趟浑水,我现在怎么会有如此多麻烦?怎么会如此头疼?"金九龄道"可是现在看来你已经快把你的头疼送给别人。"陆小凤道"送给谁?"
金九龄微笑着.缓缓道"绣花大盗,公孙大娘。"陆小凤也笑了"我们现在就去送给她?"
金九龄道"当然现在就去,别的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再说。"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龄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朋友。"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是还要去找蛇王的,却不知他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蛇王不肯。因为他已本来没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么能交朋友?
小楼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院子里兄弟们都已派出去,只有四个人在守望,他们本已在奇怪.但都没有一个敢上去看。没有蛇王的吩咐、谁也不敢上楼去。但陆小凤当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没有睡,也许现在已睡了。"门是虚掩着,的,陆小凤推开进去,金九龄给了他个火摺子,火摺子刚燃,起,又熄灭,落下。陆小凤的手已就冰冷僵硬,连火摺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闪间,他已看见蛇王一双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的勒死在软榻上,被一条鲜红的缎带勒死的。公孙大娘短剑上系着的,正是这种缎带。
陆小凤走过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开始颤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里一片黑暗。金九龄也没有再燃灯.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不忍再见蛇王的脸。他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陆小凤。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真正感觉到死是件多么真实,多么可怕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突然道"走,我们现在就走。"金九龄道"嗯。"
陆小凤道:但我都不会再将头疼送给她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悲痛和愤怒之意。
幸好金九龄没有燃灯.陆小凤现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听陆小凤一字字道"我要让她的头永远不会再疼。"金九龄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的头只有在被割下来以后,才永远不会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