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徐无党南归序
宋 欧阳修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
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
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
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
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 《诗》、《书》、《史记》所传,
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
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
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
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
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
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
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
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
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
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
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