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许京兆孟容书

唐 柳宗元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跃恍惚,疑若梦寐,
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
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
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
非独瘴疠为也。忽捧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没,复起为人。
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
自料,懃懃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
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凡事壅隔,
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
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
,以此大罪之外,沍诃万端,旁午抅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
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文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
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
善地,无分毫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
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
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
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
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
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隅中少士人女子,无与
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
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惸惸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
锋刃。此诚文人所共悯惜也。先墓所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
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
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
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
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
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
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
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
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耶!是以当食不知辛酸节适,洗沐盥漱,
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
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
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而有其诟,欲望
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
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议南音,
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
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
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
皆瓌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恐惧痼病,
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
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
往时读书,自以不至抵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
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
堪当世用矣!伏惟兴衷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存通家宗祀为念,
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旧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
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
无复恨矣! 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
无任恳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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