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白堂记

宋 苏轼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
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
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
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
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途,
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
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
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
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
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
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
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
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谟,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
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
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
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
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
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
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藏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
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
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公薨既葬,忠颜以告,
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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