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诏言事上书
宋 欧阳修
月日,臣修谨昧死再拜上书于皇帝陛下。臣近准诏书,许臣上书言事。
臣学识愚浅,不能广引深远,以明治乱之原,谨采当今急务,条为三弊五事,
以应诏书所求。伏惟陛下裁择。
臣闻自古王者之治天下,虽有忧勤之心而不知致治之要,则心愈劳而事
愈乖;虽有纳谏之明而无力行之果断,则言愈多而听愈惑。故为人君者,以
细务而责人,专大事而独断,此致治之要术也;纳一言而可用,虽众说不得
以沮之,此力行之果断也。知此二者,天下无难治矣。
伏见国家自大兵一动,中外骚然。陛下思社稷之安危,念兵民之疲弊,
四五年来,圣心忧劳,可谓至矣。然而兵日益老,贼日益强,并九州之力讨
一西戎小者,尚无一人敢前。今又北戎大者违盟而动,其将何以御之!从来
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恶者盗贼,今盗贼起矣;所忧者水旱,今水旱
作矣;所赖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须者财用,今财用乏矣。陛下之心,日
忧于一日;天下之势,岁危于一岁。此臣所谓用心虽劳,不知求致治之要者
也。近年朝廷开发言路,献计之士不下数千,然而事绪转多,枝梧不暇。从
前所采,众议纷纭;至于临事,谁策可用?此臣所谓听言虽多,不如力行之
果断者也。
伏思圣心所甚忧而当今所尚阙者,不过曰无兵也,无将也,无财用也,
无御戎之策也,无可任之臣也。此五者,陛下忧其未有,而臣谓今皆有之,
然陛下未得而用者,未思其术也。国家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地狭,兵
民不多,然尚能南取荆楚,收伪唐,定闽岭,西平两蜀,东下并、潞,北窥
幽、燕。当时所用兵财将吏,其数几何,惟善用之,故不觉其少。何况今日
承百年祖宗之业,尽有天下之富强,人众物盛,十倍国初。故臣敢言有兵、
有将、有财用、有御戎之策、有可任之臣。然陛下皆不得而用者,其故何哉?
由朝廷有三大弊故也。
何谓三大弊?一曰不慎号令,二曰不明赏罚,三曰不责功实。此三弊因
循于上,则万事弛慢废坏于下。臣闻号令者,天子之威也;赏罚者,天子之
权也。若号令不信,赏罚不当,则天下不服,故又须责臣下以功实,然后号
令不虚出而赏罚不滥行。是以慎号令、明赏罚、责功实,此三者,帝王之奇
术也。自古人君,英雄如汉武帝,聪明如唐太宗,皆知用此三术而自执威权
之柄,故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汉武好用兵,则诛灭四夷,立功万里,
以快其心;欲求将,则有卫、霍之材以供其指使;欲得贤士,则有公孙、董、
汲之徒以称其意。唐太宗好用兵,则诛突厥、服辽东,威振夷狄以逞其志;
欲求将,则有李靖、李勣之徒入其驾驭;欲得贤士,则有房、杜之徒在其左
右。此二帝者,可谓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无他术也,惟能自执威权之
柄耳。
伏惟陛下以圣明之姿,超出二帝,又尽有汉、唐之天下。然而欲御边则
常患无兵,欲破贼则常患无将,欲赡军则常患无财用,欲威服四夷则常患无
策,欲任使贤材则常患无人;是所求皆不得,所欲皆不如意,其故无他,由
不用威权之术也。自古帝王,或为强臣所制,或为小人所惑,则威权不得出
于己。今朝无强臣之患,旁无小人偏任之溺,内外臣庶,尊陛下如天,爱陛
下如父,倾耳延首,愿听陛下之所为,然何所惮而不为乎!若一日赫然执威
权以临之,则万事皆办,何患五者之无。奈何为三弊之因循,一事之不集。
臣请言三弊。夫言多变则不信,令频改则难从。今出令之初,不加详审,
行之未久,寻又更张。以不信之言,行难从之令,故每有处置之事,州县知
朝廷未是一定之命。则官吏或相谓曰:且未要行,不久必须更改。或曰:备
礼行下,略与应破指挥。旦夕之间,果然又变。至于将吏更易,道路疲于送
迎;符牒纵横,上下莫能遵守。中外臣庶或闻而叹息,或闻而窃笑。叹息者
有忧天下之心,窃笑者有轻朝廷之意。号令如此,欲威天下,其可得乎?此
不慎号令之弊也。
用人之术,不过赏罚。然赏及无功则恩不足劝,罚失有罪则威无所惧,
虽有人,不可用矣。太祖时,王全斌破蜀而归,功不细矣,犯法一贬十年不
问。是时方讨江南,故黜全斌与诸将立法,及江南已下,乃复其官。太祖神
武英断,所以能平定天下者,其赏罚之法皆如此也。昨关西用兵四五年矣,
大将以无功罢者依旧居官,军中见无功者不妨得好官,则诸将谁肯立功矣。
裨将畏懦逗留者,皆当斩罪,或暂贬而寻迁,或不贬而依旧,军中见有罪者
不诛,则诸将谁肯用命矣。所谓赏不足功,威无所惧,赏罚如此,而欲用人,
其可得乎?此不明赏罚之弊也。
自兵动以来,处置之事不少,然多有名而无实。臣请略言其一二,则其
他可知。数年以来,点兵不绝,诸路之民半为兵矣,其间老弱病患、短小怯
懦者不可胜数。是有点兵之虚名而无得兵之实数也。新集之兵,所在教习,
追呼上下,民不安居。主教者非将领之材,所教者无旗鼓之节。往来州县,
愁叹嗷嗷。既多是老病小怯之人,又无训齐精炼之法:此有教兵之虚名而无
训兵之实艺也。诸路州军分造器械:工作之际已劳民力,辇运搬送又苦道途。
然而铁刃不刚,筋胶不固,长短大小多不中度,造作之所但务充数而速了,
不计所用之不堪,经历官司又无检责。此有器械之虚名而无器械之实用也。
以草草之法,教老怯之兵,执钝折不堪之器械,百战百败,理在不疑,临事
而悟,何可及乎!故事无大小,悉皆卤莽,则不责功实之弊也。臣故曰三弊
因循于上,则万事弛慢废坏于下。万事不可尽言,臣请言大者五事。
其一曰兵。臣闻攻人以谋不以力,用兵斗智不斗多。前代用兵之人,多
者常败,少者常胜。汉王寻等以百万之兵遇光武九千人而败,是多者败而少
者胜也;苻坚以百万之兵遇东晋二三万人而败,是多者败而少者胜也;曹操
以三十万青州兵大败于吕布,退而归许,复以二万人破袁绍十四五万,是用
兵多则败少则胜之明验也。况于夷狄,尤难以力争,只可以计取。李靖破突
厥于定襄,只用三千人;其后破颉利于阴山,亦不过一万。盖兵不在多,能
以计取尔。故善用兵者,以少为多;不善用者,虽多而愈少也。为今计者,
添兵则耗国,减兵则破贼。今沿边之兵不下七八十万,可谓多矣。然训练不
精,又有老弱虚数,则十人不当一人,是七八十万之兵不当七八万人之用。
加又军无统制,分散支离,分多为寡,兵法所忌。此所谓不善用兵者虽多而
愈少,故常战而常败也。臣愿陛下赫然奋威,敕励诸将精加训练,去其老弱,
七八十万中可得五十万数。古人用兵,以一当百;今既未能,但得以一当十,
则五十万精兵可当五百万兵之用。此所谓善用兵者以少而为多,古人所以少
而常胜者以此也。今不思实效,但务添多,耗国耗民,积以年岁,贼虽不至,
天下已困矣。此一事也。
其二曰将。臣又闻古语曰,将相无种。故或出于奴仆,或出于军卒,或
出于盗贼,惟能不次而用之,乃为名将耳。国家求将之意虽劳,选将之路太
狭。今诏近臣举将而限以资品,则英豪之士在下位者不可得矣;试将材者限
以弓马,一夫之勇,则智略万人之敌皆遗之矣;山林奇杰之士召而至者,以
其贫贱而薄之,不过与一主簿借职,使其快快而去,则古之屠钓饭牛之杰皆
激怒而失之矣。至于无人可用,则宁用龙钟跛躄、庸懦暗劣之徒,皆授之兵
柄。天下三尺童子皆为朝廷危之。前日澶渊之卒几为国家生事,此可见也。
议者不知取将之无术,但云当今之无将。臣愿陛下革去旧弊,奋然精求。有
贤豪之士,不须限于下位;有智略之人,不必试以弓马;有山林之杰,不可
薄其贫贱。惟陛下能以非常之礼待人,人臣亦将以非常之效报国。此二事也。
其三日财用。臣又闻善治病者,必医其受病之处;善救弊者,必寻其起
弊之源。今天下财用困乏,其弊安在?起于用兵而费大故也。汉武好穷兵,
用尽累世之财,当时勒兵单于台不过十八万,尚能困其国力,况未若今日七
八十万连四五年而不罢。所以罄天地之所生,竭万民之膏血,而用不足也。
今虽有智者,物不能增而计无所出矣。惟有减冗卒之虚费,练精兵而速战,
功成兵罢,自然足矣。今兵有可减之理,无人敢当其事;贼有速击之便,无
将敢奋其勇。后时败事,徒耗国而耗民。此三事也。
其四曰御戎之策。臣又闻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北虏与朝
廷通好仅四十年,不敢妄动,今一旦发其狂谋者,其意何在?盖见中国频为
元昊所败,故敢启其贪心,伺隙而动尔。今若敕励诸将,选兵秣马,疾入西
界,但能痛败昊贼一阵,则吾军威大振,而虏计沮矣。此所谓上兵伐谋者也。
今詗事者皆知北虏与西贼通谋,欲并二国之力窥我河北、陕西。今若我能向
击败其一国,则虏势减半,不能独举。此兵法所谓伐交者也。元吴地狭,贼
兵不多,向来攻我,传闻北虏常有助兵。今若虏中自有点集之谋,而元昊骤
然被击,必求助于北虏。北虏分兵助昊,则可牵其南寇之力;若不助昊,则
二国有隙,自相疑贰。此亦伐交之策也。假令二国克期分路来寇,我能先期
大举,则元昊苍皇自救不暇,岂能与北虏相为表里?是破其素定之约,乖其
克日之期。此兵法所谓“亲而离之”者,亦伐交之策也。元昊叛逆以来,幸
而屡胜,常有轻视诸将之心。今又见朝廷北忧戎虏,方经营于河朔,必谓我
师不能西出。今乘其骄怠,正是疾驱急击之时。此兵法所谓“出其不意”者,
取胜之上策也。前年西将有请出攻者,当时贼气力方盛,我兵未练,朝廷尚
许其出师。况今元昊有可攻之势,此不可失之时。彼方幸吾忧河北,而不虞
我能西征,出其不意,此可攻之势也。自四路分帅,今已半年,训练恩信,
兵已可用,故近日屡奏小捷。是我师渐振,贼气渐衄,此可攻之势也。苟失
此时,而使二虏先来,则吾无策矣。臣愿陛下诏执事之臣,熟议而行之。此
四事也。
其五曰可任之臣。臣又闻仲尼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况今文武
列职遍于天下,其间岂无材智之臣?而陛下总治万机之大,既不暇尽职其人,
故不能躬自进贤而退不肖;执政大臣动拘旧例,又不敢进贤而退不肖;审官、
吏部、三班之职,但掌文簿差除而已,又不敢越次进贤而退不肖。是上自天
子,下至有司,无一人得进贤而退不肖者,所以贤愚混杂,侥幸相容,三载
一迁,更无旌别。平居无事,惟患太多,而差遗不行;一旦临事要人,常患
乏人使用。自古任官之法,无如今日之缪也。今议者或谓举主转官为进贤,
犯罪黜责为退不肖,此不知其弊之深也。大凡善恶之人,各以类聚。故守廉
慎者各举请于之人,有赃污者各举贪污之人,好循私者各举请求之人,性庸
暗者各举不材之人。朝廷不问是非,但见举主数足,便与改官,则清干者进
矣,贪浊者亦进矣,请求者亦进矣,不材者亦进矣。混淆如此,便可为进贤
之法乎!方今黜责官吏,岂有澄清纠举之术哉,惟犯赃之人因民论诉者,乃
能黜之耳。夫能舞弄文法而求财赂者,亦强黠之吏,政事必由己出,故虽诛
剥豪民,尚或不及贫弱;至于不材之人,不能主事,众胥群吏,共为奸欺,
则民无贫富,一时受弊。以此而言,则赃吏与不材之人为害等耳。今赃吏因
自败者,乃加黜责,十不去其一二。至于不材之人,上下共知而不问,宽缓
客奸,其弊如此,便可谓退不肖之法乎!贤不肖既无别,则宜乎设官虽多,
而无人可用也。
臣愿陛下明赏罚、责功实,则材皆列于陛下之前矣。臣故曰五者皆有,
然陛下不得而用者,为有弊也。三弊五事,臣既已详言之矣,惟陛下择之,
天下之务不过此也。
方今天文变于上,地理逆于下,人心怨于内,四夷攻于外,事势如此矣,
非是陛下迟疑宽缓之时,惟愿为社稷生民留意。臣修昧死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