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富丞相书
宋 苏轼
轼闻之。进说于人者,必其人之有间而可人,则其说易行。战国之人贪,
天下之士,因其贪而说之。危国之人惧,天下之士,因其惧而说之。是故其
说易行。古之人一说而合,至有立谈之间而取公相者,未尝不始于战国、危
国。何则?有间而可入也。
居今之世,而欲进说于明分之前,不得其间而求入焉,则亦可谓天下之
至愚无知者矣。地方万里,而制于一姓,极天下之尊,而尽天下之富,不可
以有加矣。而明公为之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试,是明公无贪于得,而无惧
于失也。方西戎之炽也,狄人乘间以跨吾北,中国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
词。是明公之勇,冠于天下也。明公居于山东,而倾河朔之流人,父挈其子、
夫挈其妻而自归于明公者百余万。明公人人而食之,旦旦而抚之。此百万人
者,出于沟壑之中,而免于乌鸢豺狼之患。生得以养其父母,而祭其祖考,
死得以使其子孙葬埋祭祀,不失其故常。是明公之仁,及于百世也。勇冠于
天下,而仁及于百世,士之生于世,如此亦足矣。今也处于至足之势,则是
明公无复有所羡慕于天下之功名也。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书,莫不尽读。
礼乐刑政之大小,兵农财赋之盛哀,四海之内,地里之远近,山川之险易,
物土之所宜,莫不尽知。当世之贤人君子,与夫奸伪险诈之徒,莫不尽究。
至于曲学小数,茫昧 恍而不可知者,皆猎其华而咀其英,泛其流而涉其源。
虽自谓当世之辩,不能傲之以其所不知。则是明公无复有所畏惮于天下之博
学也。
名为天下之贤人,而贵为天子之宰,无贪于得,而无惧于失,无羡于功
名,而无畏于博学,是其果无间而可入也?天下之士,果不可以进说也?轼
也闻之楚左史倚相曰:“昔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犹日箴儆于国曰:‘自卿以
下,至于官师,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朝夕以交戒我。’犹以为未
也,而作诗以自戒。其诗曰: ‘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夫卫武公惟居于
至足,而日以为不足,故其设也,谥之曰睿圣武公。嗟夫明公,岂以其至足
而无间以拒天下之士,则士之进说者亦何必其间之人哉?不然,轼将诵其所
闻,而明公试观之。
夫天下之小人,所为奔走辐凑于大人之门而为之用者,何 也?大人得其
全,小人得其偏。大人得其全,故能兼受而独制。小人得其偏,是以聚而求
合于大人之门。古之圣人,惟其聚天下之偏而各收其用,以为非偏则莫肯聚
也,是故不以其全而责其偏。夫惟全者之不可以多有也,故天下之偏者,惟
全之求。今以其全而责其偏,夫彼若能全,将亦为我而已矣,又何求焉。昔
者夫子廉洁而不为异众之行,勇敢而不为过物之操,孝而不徇其亲,忠而不
犯其君。凡此者,是夫子之全也。原宪廉而至于贫,公良孺勇而至于斗,曾
子孝而徇其亲,子路忠而犯其君。凡此者,是数子之偏也。夫子居其全,而
收天下之偏,是以若此巍巍也。若夫明公,其亦可谓天下之全矣。廉而天下
不以为介,直而天下不以为汗,刚健而不为强,敦厚而不为弱。此明公之所
得之于天,而天下之所不可望于明公者也。明公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谁
曰不可。
异时士大夫皆喜为卓越之行,而世亦贵狡悍之才。自明公执政,而朝廷
之间,习为中道,而务循于规矩。士之矫饰力行为异者,众必共笑之。夫卓
越之行,非至行也,而有取于世。狡悍之才,非真才也,而有用于天下。此
古之全人所以坐而收其功也。今天下卓越之行,狡悍之才,举不敢至于明公
之门,惧以其不纯而获罪于门下。轼之不肖,窃以为天下之未大治,兵之未
振,财之未丰,天下之有望于明公而未获者,其或由此也欤?昔范公收天下
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莫不咸在。虽其狂狷无行之徒,亦自效于下风,
而范公亦躬为诡特之操以震之。夫范公之取人者,是也,其自为者,非也。
伏惟明公以天下之全而自居,去其短而袭其长,以收功于无穷。
轼也西南之匹夫,求斗升之禄而至于京师。翰林欧阳公不知其不肖,使
与于制举之末,而发其猖狂之论。是以辄进说于左右,以为明公必能容之。
所进 《策论》五十篇,贫不能尽写,而致其半。观其大略,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