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
唐 柳宗元
自吾居夷,不与中州人通书。有南来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
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
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
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
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曰:“善
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
故学者终日讨说笑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
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絃。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大羹玄
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楂梨、桔柚,苦鹹酸
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
曾皙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奇味以足于口。独文异呼?韩子之为也,亦将弛
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而不若是,
则韩子之辞,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
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
其有益于世欤!是其言也,固与异世者语,而贪常嗜琐者,犹呫呫然动其喙。
彼亦甚劳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