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壅蔽

宋 苏轼


     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
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
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
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
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
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扣之而
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
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
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
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
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
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
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故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法
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
而不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
     昔桓、文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
猛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
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
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莫不皆然。符坚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
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吏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
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
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者多而谒者众,莫如中书与三
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运转使,而三
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而关与其事,
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
运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
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
不可胜数也。故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
则宰相未敢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
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
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
以率天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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