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翰林俛书
唐 柳宗元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
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
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
者,乃岌岌而造其门哉。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
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
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
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声不能压当世,世之怒
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
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
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
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
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
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
体,则肌革瘆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
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
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
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
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 《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
乃穷”也,往复益喜,曰: “嗟乎!余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
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
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
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之,足
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
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倘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
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腐败,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以为瑞物。
一释废痼,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
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
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