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左忠毅公逸事
清 方苞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口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
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
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
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
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
衣,草屦背筐,手长馋,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
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
而日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眥,日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
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
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
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
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
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
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
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余宗老塗山,左公甥
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