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商鞅
宋 苏轼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人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
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閷于大道,取以为史。吾
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
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18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
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
功,此司马迁之罪也。
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
之所败,是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敦本力穑之效,非
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
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
之言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
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
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
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
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
夫尧、舜、禹、汤,世主之父师也。谏臣弼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
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
所乐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
者,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
世有食钟乳、乌啄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
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之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
死于服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
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
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