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韩枢密书
宋 苏洵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
《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意,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
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
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
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诏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之江河,注淮泗,汇为
洪,潴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
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
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行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
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
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
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
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月而不杀,则跳
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齧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
怪者。
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
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
王诸将,改定律命,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七国。高祖
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
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
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
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
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
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
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
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
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民,得钱数百万,以为
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
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
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
不忍闻,盖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
费干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
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
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
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
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
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
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
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
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
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
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之以法,恐
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
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
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
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
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
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
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维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卹
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思天子之深
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
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