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
宋 苏洵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
《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
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
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情
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
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
者,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
发于其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
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以区区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
益甚而 《礼》益败。
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
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
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
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
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
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
《诗》。
《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不至
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
诟讟言,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下,曰:“圣
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
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
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不
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
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
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
于必败。故产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
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
事也盖详。